长德三十年
能让姜翊从回忆里猛地抽身而出的，便是这粉身碎骨的痛了。
苍天为鉴，只要不让她在体验一次相同的疼痛，她甘愿为此做任何事。
饮鸩，悬梁，怎样都可以，只要不是坠崖。
而对于面前这个十多年未见的逆王殿下，她却只剩下四个字，物是人非。
记得昔年他们最后的结局，是仇敌来着。
于是她不禁苦笑，抬眼看向那仿佛不会老去的少年，语气平静：“逆王殿下。”
这一声逆王殿下，她叫得很是艰难。眼前的这个男子，也并非她想要见到的人。毕竟最后一次相见，他也曾留下那般残酷又决绝的誓言。
容迟已经不知沉默了多久，沉默到姜翊怀疑他随时都会抽刀出来，再一次把自己送入死地。他的眼眸阴鸷得仿佛姜翊坠落时看到的风景，只余黑暗。
他这么多年被幽囚的悲苦命运都是拜姜家所赐，如今见到自己，只怕立刻就要拔刀了吧？姜翊更想苦笑了。
从没期待自己有机会回到这人世间，可真的回来了，第一面是见了姜梦离这个一门心思置自己与死地的人，第二面又是见了容迟这位，立下誓言见面必然会杀掉自己的世仇之人。
老天爷，您真是跟我不共戴天。
不共戴天……姜翊想了想这个词，似乎不能用来形容与老天爷的深仇大恨，毕竟他本来也不和自己共戴天，这样显得过于把自己当回事了。
或许是因为她这样走神走得过于久了，容迟都忍不住开口：“跟我走。”他伸手，揪住姜翊的衣领，像是提着一只小动物的样子将姜翊拽出这座依旧诡异破旧的义庄。
由于被他拎着，不大看不到前头的路，姜翊一路磕磕绊绊，忍不住抬高声音道：“若是你要将我提到别的地方去杀，要不还是这里吧？”
容迟的手又抬高了一些，衣领被猛地拽起勒得姜翊咳嗽了两声，继续为自己争取：“吊死会有点难看，我能不能选个痛快点的？”
姜翊在黄泉的这些年早就想清楚了，若要再自尽，一定要饮鸩。她调查了许多自尽而死的人，最后觉得，还是饮鸩这个方法痛快干脆一点，也不太难看。
容迟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有些咬牙切齿：“闭嘴。”
“好嘞。”姜翊听话地缄口，被容迟拎着往出走。
直到被容迟真正拉扯到青天白日之下，那种恍若隔世之感的愉悦感终于慢慢地随着日光浸入皮肉骨血，一点点舒展开来，像是一点点被火烤着融化掉的严冰。
原来不是恍若隔世，是真的隔世。
“哥，我提醒你一句……”姜翊小声地朝着变成木头人冰块脸的容迟，“如今姜家，应该在找我，咱们这么正大光明地走在路上，很有可能会被人扑杀……”
容迟惜字如金道：“这不是你需要考虑的问题。”
“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儿啊？”姜翊终于还是忍不住挣扎了一下，“咱们从前，也算朋友了吧？虽然你不太需要，但是我多多少少救了你几次，我们也算是患难之交，我也已经死了一次了，再有什么深仇大恨，咱也可以放下了吧？”
容迟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你不知道我们要去哪里吗？”
“我哪里知道？”
“镜南城，锦镜岩。
姜翊愣住了。
虽然时隔多年，那碎骨之痛可是没有一点减轻，甚至在记忆里不断加重，让她想到就忍不住发颤，连上下牙都在相撞：“锦镜岩？”
容迟却像是个冷酷无情之人：“对。”他看向姜翊，眼眸中毫无神采，“精怪妖兽凡至真身殒命之处，形神俱散，骨挫灰扬。”
他神情没有一丝怜悯：“你已经是第九个扮作她模样之人了。”
哦，怪不得。
原来容迟把她当成了扮作自己模样的山精野怪，专用来招摇撞骗混岁月修为的。
在死前，她从来不知道世上真有鬼神，自己身为众生令之主已经足够灵异的了，可死后，真的下了黄泉，见了孟婆，便是什么都信了。
容迟……他居然已经见识过那么多了。
“容二公子，我真的不是什么山精野怪，不管你醒不醒，我是当真活过来了。”她有点内疚，又有些难过，“实在对不住，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姜翊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自己面前的男子忽然颤抖了起来。他真的生得极为好看，哪怕现在已经该是三十而立的年纪，还是像是个清俊少年。
只是比起多年前，显得苍白落拓了太多。
也是，被囚禁了多少年，不见天日，幽居陋室，他这样金尊玉贵的少年，受过战场的苦，家宅的苦，最终依旧被那如同牢狱的日子磋磨了脊梁与膝盖。
令人捧玉心焚。
“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叫过我容二公子了。”容迟终于认认真真地看向姜翊，“我都快要忘掉，我是容家的人了。”
姜翊想要安慰他，却不知自己该站在什么立场上，有些难堪地张了张口，还是换了个话题：“现在你该相信，我是姜翊了吧？”
“若你真的是她，为何又要害怕去正身殒命之处？”
“容二公子，万丈绝壁，我自己虽说不是一时意气跳下去的，但是毕竟不是闲来无事跳崖玩的，我真是没料到会那么吓人。”姜翊耸了耸肩膀，“世间一万种死法，真可惜，我选得最疼的那种。”
她眼眸微微一亮：“总有法子证明我是姜翊的，比如，你叫熟人来辨认，不如，我们去溪亭日暮坐坐？”
她笑了笑：“虽然你不确定我是谁，可鹂鹂认得啊，你是不是不知道鹂鹂是谁？是我在溪亭日暮的左膀右臂，实在不行，你叫雀雀来辨认也可以……只是她应该陪着竟儿在金陵城吧？”
容迟神色略微有些复杂，像是没听懂她在说什么，又像是听懂了但是不知道作何反应，总之奇奇怪怪，就像这次他总体的感觉一样，矛盾得很。
他终于认真了一些，看着姜翊，一字一顿：“溪亭日暮早就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