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崇有点委屈地道：“学生哪里知道庄子的深意，一棵树嘛，爱种哪里种哪里！何必想那么多！”
黎绍抄起那一大卷文章便向他丢去，只是书页在空中翻飞如同雪白的雪花，倒和殿外相映成趣，没有一点重量真的挨着曹崇，他委屈地缩了缩脖子，转身逃跑了。
黎绍有些好笑地看着他的背影，朝苏忌招手，让他坐到身边来：“曹相家规森严，小一辈竟全是皮猴子，不知道是不是天道好轮回！让他这个老古板吃一吃苦头。”
苏忌知道黎绍与曹丞乃是多年的至交好友，他们二人人前人后彼此谩骂羞辱的次数怕是数不胜数，根本没有自己说的那般知礼，守节。
他们的弟子学生们，一个个都继承了他们的性子，在太学，或是前朝都是谁也惹不起的所在。
苏忌也不提醒黎绍，只是微笑地听着。
“我这此留下你，的确是有事，关于你的名字。”黎绍虽然不爱笑，可这张严肃的脸看多了倒也不太严肃了，“知畏这个名字，虽然谨慎，却失了豪迈通透。公主殿下与驸马爷原是好想法，愿你来日官场，知慎知畏，可我，并不愿你如此。”
苏忌小心地点了点头道：“苏忌愿闻老师赐教。”
“官场之上，伴君左右，小心谨慎是本能，你这样的天赋，不该局于这样的事，我盼你做谏君之人，纠天子之错，对官场上的阿谀献媚，虚伪不正之风加以督促纠改。”
苏忌眨着眼。
哪怕只是这样听着老师说话，也觉得热血沸腾，像是内心之中潜伏已久的火苗被点燃了一般。
黎绍有些满意地瞧着自己的得意弟子，不到十岁的年纪，可行事处有礼，谦虚礼让，的确是个好苗子。
黎绍点头：“我昨夜回去，想到了一个好字，叫作天青。君子之心事，天青日白，不可使人不知”
苏忌微微犹豫了一下，念出了声：“苏天青。”
“听着风雅，正气凛然。”他看着苏忌，“你这孩子，怎样都好，只是行事，还是太小心了一些。”他颇为怜惜道，“不过，长大就好了。”
苏忌微笑：“有老师提点，天青一定会慢慢好的。”
黎绍慢慢地站起身，望着厅外大雪纷飞，出神道：“这样的天气最该温一壶酒，就着羊肉馅的饺子……”他说得自己与苏忌皆是饥肠辘辘。
苏忌想，他每日吃什么，自己做不得主，若非逢年过节，也吃不上饺子，不由地微微苦笑。
老师看穿了他的心思，虽然还是不笑，却多了几分和悦之色：“你派个人，去给长公主和驸马爷报个信，说，你文章写得好，我邀你同我回家畅聊。”
他指了指自己的书箱，示意苏忌背上，道：“想吃饺子，要付出点劳动才行。”他摇摇晃晃地走在前面，道，“你师母包的饺子啊，可是天底下最好吃的。”
外头冰天雪地，他和老师两个人坐在亭子里对坐地吃着饺子，师母微笑着端上一壶温酒，轻言细语道：“让孩子少喝点，他若醉了，你小心长公主来找你麻烦。”
黎绍与发妻宁氏结发三十年，膝下唯有一女，年岁虽大，才却惊人。二老却从不想着为她定下婚事，似乎是遗忘了一般。
不过生在老师这样的钟鼎之家，和乐融融，又何必嫁人呢。苏忌小时候总是这样想。
忽然一个女子颀长高挑的身影从院子外头跑进来，站在亭子外，轻声道：“父亲，母亲。”
苏忌急忙起身行礼：“师姐。”
黎绍的女儿黎湘虽然与他们年岁相差极大，却也不得不因着辈分称呼，苏忌并不细想什么，也不像旁人一样觉得黎湘这般岁数还不出嫁是什么大事，只是微笑地站着。
黎绍望着亭子外的身影，脸上难得有了些许笑意：“湘儿来了，可要一起吃些饺子吗？”
师母更是笑出声：“这样大的雪，你怎么穿青色的斗篷，看上去冷冷的。”她笑着走出亭去，“里头温着酒呢，我去给你们几个拿过来。”
外头的身影动了动，伸手拦住了师母的去路：“母亲且慢，女儿是有事要与父亲母亲说。”她长吸了一口气，像是攒了一口气一般：“父亲，父亲，您先别激动，曹相不知犯了什么事，女儿方才从外面回来，看到有官兵将曹家围了起来。女儿六神无主，只想着赶紧回来禀告父亲，路上截下了曹家孩子，让他先在我们院子里待着，不让他回去，可事情究竟，无人可知啊！”
黎绍闻言，站起身来：“那老东西又犯什么错了？又在陛下面前信口开河了吧？”他一时有些站立不稳，差点倒在桌上，苏忌急忙扶住：“老师，不会出什么事吧？”
黎绍看着他，慢慢道：“一定没事的，我们都是自陛下幼年时就跟着的老臣老部下了，孩子，你先回去，这饺子，我给你留着，咱们下次吃。”
他匆匆离去的时候险些在雪地里绊了一跤，被黎湘及时扶住了，黎湘看着他的背影头也不回的离开，转过身，对着自己的母亲道：“母亲今日若是无事，便随着女儿清点数目，整理细软吧，此事上下打点，怕是要消耗不少。”
苏忌定定地看着她有条不紊地安排，忍不住开口：“师姐，会花费很多银子吗？是否需要我做些什么？”
黎湘看向他：“知畏，你是长公主的儿子，此事还是不要掺和地好。”
“那……我该做些什么？”苏忌有些六神无主道。
“先回家等消息吧，放心，父亲他可是太师，纠太子之过，曹相官拜宰辅，他们二人合力，什么劫难都能过去的。”黎湘淡淡地笑了笑，“父亲他，去去就回。”
岂料，岂料。
苏忌想到这里，不由地全身发凉。
他轻轻开口，道：“老师，原来，没有下次了。”
曹家谋逆，祸连九族。老师为曹家伸冤被惩，皇帝下旨要他跪着爬上玉阶。
苏忌被关在家中，未曾亲眼看到那场景。
可明明没有见到的场景，为什么会在他脑中形成真切的景象。
被血染红的阶上雪，和雪化之后长阶上都洗刷不掉的赤红痕迹，老师昏倒后滚落台阶，一个人躺在雪地中的景象，明明没有亲眼见过，为什么会这般清晰。
苏忌指着自己，微笑道：“苏天青？”随即他摇头，一字一顿道，“苏，知，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