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人墙在一刻溃散离析，仿佛大厦顷颓之事朝四面八方分散奔逃的砂砾瓦片。姜翊从没觉得自己的眼前这般明亮干净，似乎一眼就能望到天边。
陆吾架着容迟，姜翊只看了他们一眼就有些不忍地错开眼，只是低着头，淡淡地说：“我们走吧。”
“姜翊。”苏忌的声音，不高不低，“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现在回头……”
“现在回头也来不及了。”姜翊语气带着几分似有似无地戏谑，“从我划破手掌的那一瞬间，这一辈子，我就只能活在逃亡中了，对不对，苏门主？”
他们离开那间驿站会客厅之类的屋子的时候，影卫立刻塞满了身后的屋子，挡住了那些人的视线和方向。让他们进不得退不得。
可他们还是被人拦住了。
不是旁人，而是姜红篱。
也是，她不怕什么挫骨扬灰，不怕死在影卫手里。姜翊定定地站住，有些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个昔日同样困守不退的战友。
陆吾正要扑上去撕碎她，被姜翊尖叫着拦下来了：“别动她别动她！”
陆吾有些类似委屈地呜咽了一声，乖顺地回到姜翊身边，继续架着已经不省人事浑身是血的容迟。
“你知道你们在做什么吗？”姜红篱的眼眶猩红，语气里也是微微颤抖，“收手吧，你这是谋逆。”
姜翊看着她，语气平静：“我们活着，本身就是谋逆。”她微微抬起下巴，“你比谁都清楚，他无辜。”
她不禁微微犹豫了一下：“我知道你不会帮我们，可我不希望唯一一个因此事而死的人是你。”她看向姜红篱，“唯对你，我不会动用影卫，自己亲自来跟你打。倘若你赢，我的命给你，放过容迟。倘若我赢，你就放过我们俩，成吗？”
姜红篱看着姜翊，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姜翊觉得自己在姜红篱的目光中渐渐融化，才终于，看到她的一滴眼泪。
姜红篱背过身去，红色软甲一贯衬得她身量高挑如柳，可此事，却蜷缩得像是个小孩子。
她的声音在曦光中传到姜翊耳中，微微颤抖却格外坚定：“快走，带着他走，我会替你照看竟儿和雀雀，永远，别再回来了。”
姜翊哭得快要走不动路，被陆吾拖行了几步，才扶着容迟上了马车。
她对着马车外疾驰而过的风景，轻声告别：“保重，你们都保重。”
从此往后，是众叛亲离。
她用力地用袖子抹掉糊了满脸的眼泪，竟有些想笑：“这众叛亲离，竟是我求之不得多年。”
这马车外的风景一刻不停地远去，却再也不吸引人停下了。
“陆吾，我们到哪里了？”不知过了多久，姜翊忽然开口问外头的陆吾。
陆吾犹豫了一下，道：“主子也没说要去哪儿，陆吾便策马疾驰而已，如今，我们可是要回渭水吗？”
“回渭水？如今的渭水，哪里还有毫厘之地供我们容身呢？只怕，遍布追兵，就等着我们一个想不开回去呢。”姜翊不禁破涕为笑，略略思忖了一阵，“去镜南城吧，这个地方跟我们都没什么关联，想来追兵也不会来得那么快。”
关键是顺路，容迟的伤，还是不能耽搁太久。
“容二公子的伤，怕是没有一两个月养不好，等养好了他的伤，主子想怎么办呢？”陆吾觉得自己不敢显得有些关切质疑主子的做法，可是如今主子身边没了雀姑娘，只有自己。
他想要表现地像是个合格的下人护卫，可以适时询问主子的意见，给她探索新的方向。
可姜翊只是懒倦地靠在车厢里，似乎没有什么力气说话：“陆吾，不必为难自己，你不多事不多嘴，是你最大的好处。”
陆吾隐约觉得自己受到了肯定，又开心起来。
姜翊一直没有勇气侧过头去看昏迷中的容迟，他浑身是血，不用靠近都能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就这样匆匆一瞥，姜翊都能猜到他大概受了些什么刑，大概挨了多少棍子，又用玄铁枷锁何其粗暴地套上，还有，刀伤。
他当时死战不降，身上不知有多少处伤口，没有医药，又能不能撑得住。
“多久能到镜南城？”她忍不住又开口问道。
陆吾犹豫了一阵，小声回答：“就快了，太阳最大的时候，我们便能到了。”
姜翊这个时候才发觉陆吾他是不明白时辰的，他每日只能根据太阳有多高多大，才区别每一时刻的不同，和时光的流逝。
“陆吾，一辈子活在影子里，是什么样的感受？”
陆吾听到这话，认真地想了想：“陆吾生来便是如此，早就习惯了。影子里……很好，反倒是不在影子中的时候，陆吾害怕被人瞧见。”
姜翊不由地苦涩一笑：“是因你不论你跟了多少主子，只要一旦被人瞧见，便会给自己的主子招来杀身之祸吧？”
陆吾小声地“嗯”了一声。
“从此以后，我怕要跟你们一样，活在阴影里了。”姜翊说这句话的时候倒是没有多少苦涩，反而是早已预料到的平静，“其实从我刚知道自己是众生令之主的时候，便早就料想到了今日。”
她低了低头：“我这次去昭城打仗，倒也留了个心眼，回来的时候置办了宅院。若是将来真的无立锥之地，到昭城去，看雪看山，也挺好的。”
陆吾轻快地笑起来：“主子去哪儿，陆吾就跟去哪儿。”他语气忽然有些黯然，“只是雀姑娘，不跟着吗？”
“跟着我们，不是什么好去处。”姜翊想到雀雀也觉得微微难过，可好在姜红篱说了会照顾她，也可稍作安心，“她和竟儿，会很好的。”
“可主子离了雀姑娘，没了可以改变血色的汤药，主子怎么办？”陆吾小心地问道。
“怎么都能活下去。”姜翊定定地回答，“对不对？只要一个人还有求生之念，多难多苦的险境，都能活下去。”
“是！陆吾一定会陪着主子。”陆吾的声音变得兴奋起来，满是期待憧憬，“主子，镜南城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