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一愣，这句话抽走了她全身的力气，让她跌坐在座上，双目圆睁，直愣愣地看着苏忌。
苏忌也没并没有继续说话的打算。
长公主语气哀戚：“你……你竟一直对我心存怨怼……”
“母亲要我不怨吗？”苏忌语气轻微，“儿子曾经真心渴求成为父亲母亲的疼爱，也曾拼尽全力想要成为父亲母亲的骄傲，直到发现，父亲的鞭笞不是因为儿子的惫懒无能，而是因为我是母亲的儿子。父亲怨恨母亲所做作为，所以虐待儿子。而母亲，因为儿子有他的一半血脉，也始终含着冷落轻视之心。”
长公主语气颤抖：“你……你在胡说什么？”
“直到老师跪死在玉阶之前，儿子都在想，或许这一生，就要这样下去算了，我终有一日会走上朝堂，会成为父亲母亲在家中家外都无法忽视的所在。可……”苏忌依旧微笑，“老师死了。”
一切都不一样了。
“老师也曾风光无量，三十七岁被拜为太师，一生可道从无污点。”他垂眸，“他也是这世间，唯一重视儿子，夸奖儿子之人。可他跪死在金玉砌成的台阶上的时候，满朝文武，竟无一人为他说一句话。”
他的语气从头到尾，皆是死水一般的平静，平静到让长公主生了一种错觉，仿佛站在自己面前的不再是那个无论何时何地都仪态端正的儿子，而是一个前来追魂索命的冤魂。
“儿子那时候在想，持心至纯，刚正不阿，在金陵城能换来什么下场？”他笑了一下，“不如，请母亲告诉我吧？”
长公主全身都颤抖得厉害。
她记得那一日黎绍身死，苏忌因为一直要冲去皇宫求情而被关在房中，又因为撞破了房门被困在凳子上挨打。
那样粗的棍子，打断了两根。自己那位薄命的丈夫苏语冰下了狠手，早已不是为了苏忌的冲动，而是单纯的泄愤而已。
自己刚刚动手杀了他一个遇喜的侍妾，他自然心中愤恨。
苏忌被打得快要没了气，长公主终于生出了几分不安之心，派人去劝诫阻拦，记得苏忌那次足足休养了半年才好。
“知畏，知畏……”长公主心乱如麻，望着面前平静的苏忌，终于腿一软摔倒在地。
“曹家灭门，老师也死了，曹家姨母和容怀大哥也过不下去了，母亲你看啊，有情有义的人要去死，什么都没有做错的人要去死。而活下来的人呢，曹崇改名换姓苟且地活了下来，太子无才无德加封了东宫，天子年年万寿之宴散尽千金，我父亲，曾与曹丞要好，却最终一言不发，由得他们抄家入狱灭门。”
苏忌神色仍旧没有丝毫动摇之色：“所以，母亲应该高兴，我只杀了父亲。”他转过身，“母亲的忽视虽然令我痛过，却也已经不在乎了。”
长公主泪流满面道：“我为了保你，将一切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你却……”
“母亲大人是为了保我，还是保全自己的尊荣，遵从太后娘娘的吩咐，我们彼此心中都有数。”苏忌残酷地扯动嘴角，“儿子会侍奉母亲颐养天年，还请母亲从此不必再过问儿子之事。”
“你……当真这般狠心？”
“狠心的是儿子吗？”苏忌终于失态得笑起来，肩膀都有些饿微微颤抖，“狠心的不是父亲与母亲吗？既然彼此怨恨，又何必生出个儿子来成为你们泄愤的工具？又何必让我以为，只要我做的足够好，就可以得到你们的疼爱？又何必将满门的荣耀兴衰压在我一个人的肩上？”
长公主抬眼看着他，茫然无措地哭了起来：“我好好的儿子，怎么就，变成了这幅样子？”
苏忌笑了一下，终于慢慢倾身下来。
他的容貌那么像他父亲，若非是为着那副面孔，自己也不会以公主之尊下嫁。
可短暂的父亲恩爱后，他的残酷，薄情，滥情，无能也渐渐暴露。苏忌已经出生，长公主每日除了哭，竟真的找不到什么事情做。
苏家这样外表看起来无懈可击的氏族，原来当真有那么多污秽之处。
苏家需要一个没有污点，也没有弱点的掌家人。
这也就是长公主亲眼看着苏忌站在门口，看着苏忌第一次顶罪，苏语冰勃然大怒，气得转身去找棍棒，而苏忌，执起弓弩射向苏语冰的后背。
他的箭法一向很准。
想到那一幕，长公主忍不住地颤抖起来。
苏忌的声音响在耳边，长公主听见他一字一顿：“儿子没有变，儿子永远是老师的学生，想要承袭他的风骨。可这世人，麻木不仁，奸滑虚伪，儿子不喜欢。”
长公主茫然地看着他。
“儿子要改一改这世间的规矩，总要先按照他们的规矩活一活，活得位极人臣，登峰造极，将所有人都踩在脚下，才顺意舒心。”
长公主听到此处，更是全身抖如筛糠：“你……你既然如此觉得，又何必为了救那姜家姑娘亲自动手？”
苏忌站起身，漠然道：“她曾真心想要护我，哪怕自己也跌跌撞撞无依无靠。”
他始终记得那一日，她将他护在身后，与容迟对峙，像是只张牙舞爪的小兽：“你辱他，便是辱我。”
他从不需要她的保护，可她从无一瞬迟疑吝啬。
“她八岁时便许给了儿子，儿子原本只把她当成宿命罢了，想着总要成婚，谁又不一样。”他嘴角溢起丝丝悲凉之意，“可这些年，姜翊竟是唯一一个想要护着儿子的人。”
“如今，儿子已不再需要谁护着了，母亲也不必操心这个，天地间并无多少人与儿子有瓜葛牵连，可姜翊，她是我认定的妻子，那便，谁也动不得。”
他的幼年凄苦，被父亲虐待，母亲忽视。
好在年少成名，一心想要拯救苍生，成为家中的荣耀。
后来终于发觉，他连自己也救不了。
原来想要征服世人，就一定要先把他们踩在脚下。
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