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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0章 挡在前头的那个人没了,她才知道世道如此艰难

2000年的春天,留在连心印象中的只有一个字,那就是忙。

忙着租店铺、租房,忙着招聘和培训新员工,忙着看顾浑浑噩噩的田好好和三天两头生病的连玉。

田好好需要她费心的地方不多,小张每天至少过来一趟,有时他开车载着田好好在墓地一待就是一天。

连玉从小身体素质就好得不得了,壮得像只小牛犊,不曾想她也会有病来如山倒的一天。

病去如抽丝,连玉这次耳石症复位后的效果并不太好。头晕虽然有所减轻,但高烧的症状时有发生。好不容易高烧退了,头也不晕了,去学校刚上两节课,低头捡橡皮的工夫又开始天旋地转,然后耳石症再次复发。

给她做复位的大夫忍不住啧啧称奇,真的没见过发作这么频繁的患者。以至于大夫都不忍心看她遭罪,在连心的央求下把复位的手法教给了她。

然而等连心将手法学会之后,连玉的病却奇迹般突然间不药而愈。

那时已经正式进入五月,正是春暖花开的好时候。

分店在五月的第一个周末正式开门营业,店长邓玉梅,店员由一半的总店老员工和一半新员工组成。算上后厨里的小罗和两个勤工俭学负责洗碗的铁中学生,分店全部成员总共有9个。

连心不算其中之一,她只在开业前几天过来盯一盯营业情况,哪里忙不过来她能暂时补个空缺,并不打算常驻。

因为是周末,所以她和小罗能够将总店后厨放心交给龚良。工作日不行,龚良还没毕业,虽然他说过不止一次不想读了,但是连心还是坚持要他必须拿到初中毕业证。

龚良现在还不算正式出师,他虽然跟小罗在后厨里学了几个月做菜,但是关于火候掌握方面他却一直找不到窍门,只能靠笨办法——用舌头去尝。

好在他人聪明,记性也好,每道菜都能将调料配比和用量记得滚瓜烂熟。他做的菜味道上比起小罗来略逊一筹,但是色和香这两方面连心也必须承认绝对拿得出手。相信总有一天他能青出于蓝,并且这一天不会太远。

说实话,分店开得有些仓促,即使提前做了一个月的准备,开业时的人荒马乱一点不次于两年前小南风开业那天。

连心望着门外乌泱泱排队的人群有些纳闷,西客站这客流量不是挺大的么,怎么兑店的老板还能撑不下去呢?如果连轻易不进城消费的农民朋友的舌头他都伺候不了,那他那个厨师儿子的手艺得多丢人啊。

这倒是她想岔了。西客站并不是天天这么大客流量,今天人多一是因为新店开张打出了“三元随便吃不限量”的口号,二是火车站对面的老客运站前天开始整体翻修,全部班车业务都分流给东西两个客运站。

再加上小南风在出租车司机里的口碑一向杠杠的,一传十十传百下来大家伙就都来分店捧场了,搞得总店那里还有点冷清。

这两天里,几乎每个作为小南风老顾客的出租车司机进门看见连心时都会忍不住跟她打招呼。

“老板娘终于把店开到西客站了,生意肯定差不了。”

“我还寻思是假冒的呢,过来一看还真是小南风的老板娘,以后就在这儿吃了。”

“这多好,再不用多踩一脚油去你店里吃饭了。”

除了出租车司机还有公交车司机。尤其是开业那天起就在小南风吃盒饭,后来即使换了线路也时常过去解解馋的几个老朋友,凡是看着眼熟的连心每人都送一大杯香槟。

最早去店里吃饭的一个司机师傅对连心说:“我因为在你门口停车买饭让巡察扣过好几回钱,这回可算不用再提心吊胆了。”

这些司机师傅的话可以说给本来对新店抱观望态度的人吃了定心丸,开业前三天每天店里都是人满为患,门口排队的人都快排到马路上去。

第四天三元随便吃的横幅一撤,人流量立马减少。而且不仅人少了,连心发现怎么来吃饭的竟是些刺儿头。

有奔着三元吃饱来的,进店却非得让服务员给他盛四块钱的荤菜。那能行么,服务员咬死了必须补一块钱。有人选择补钱,有人不情不愿将就吃一口,有人不仅不愿意将就,他也不愿意补钱,还在店里撒泼打滚闹起来了。

“昨天还是三块钱呢,今天就成四块了,你们家也太不讲信誉了。”

“我不管,你们又没告诉我今天开始涨价,我不知道,我就奔着三块钱随便吃来的,你要是不让我吃那就谁都别吃了。”

四十来岁一个大老爷们,瞅着也挺人模狗样的,竟然当众耍起赖来。他站在一楼中间看了一圈,突然紧走几步上前抢过一个女学生拎在手里的盒饭,啪一下扬手就摔在地上。

盒饭被摔,店里安静了好一会儿。连玉望着脚面上迸射到的点点油星儿和空空如也的右手一时没反应过来。她这是……让人欺负到头上了?

还不等她有所动作,几乎是从后厨里弹射出来的罗明俊和坐在门口的邓玉梅不约而同站在她的身前。

小罗手里握着把锃亮的菜刀,刀尖一指那人,“找茬的是吧?”

邓玉梅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一把将他推到身后跟连玉站在一起,独自站在最前方跟耍无赖的男人面对面,“您要是身上钱没带够说一声,别在我店里头来这套。”

几个坐得远的司机大哥出声帮腔,“就是,一块钱又没多少,言语一声哪个爷们还不能帮一帮,至于欺负个学生?”

无赖男闻言回头去找说话的人,原本都在看热闹的顾客纷纷作无事状低头扒饭,一眼望过去全都是黑漆漆的脑瓜顶。

没找到出头的,无赖男扭头就对邓玉梅说:“那行,我就是钱不够,你说咋办吧?”

“小包,给他盛四块钱的饭,这顿我请。”站在二楼楼梯上的连心冷着脸吩咐服务员。

无赖男脸上顿时笑成一朵花,“那敢情好,谢谢老板娘。”说完他朝邓玉梅一伸手,瞪着两只肿眼泡对她说:“老板娘说了这顿她请,刚才那三块钱还我。”

邓玉梅多少年没见过这种人,怔愣片刻的工夫就听连玉在她身后轻描淡写地问无赖男:“刚才好像给过你脸了,是不是不打算要?”

无赖男叉腰刚想炸翅儿,连心拎着打包好的盒饭走到他旁边,“拿走,占便宜别没够儿。”

“你算什么东西。”无赖男狠狠瞪了连玉一眼,接过盒饭笑嘻嘻对连心说:“多谢老板娘,明天我还来照顾你生意哈。”

他说完拎着盒饭晃晃悠悠往外走,邓玉梅和小罗急忙一前一后把连玉夹在中间,生怕她趁人看不见在背后下黑手。

开业四天,连玉还是头一回来分店帮忙,结果就遇上这回事。开始她还以为遇上吃白食的了,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却证明,她还是嫩了点。

第二天无赖男不仅来了,他还空着两只爪子来的,往门口一站正气凛然地对邓玉梅说:“我没钱,让你们老板娘请我吃饭。”

他要是一个人来吃白食连心也不是不愿意花钱免灾,可他越来越过分,一连在分店白吃三天之后竟然呼朋引伴,攒起酒局来了。

更过分的是趁着没人愿意搭理他,无赖男悄无声息地跑了,过后旁边商店的老板追过来找连心要酒钱,说是无赖男让来的。

连心当然不肯出这个冤枉钱,可不论她怎么跟商店老板解释,人家就是一个字都不听。甚至为了这一百来块的酒钱,他把自己走路都费劲的爹妈给拉了过来,让二老往分店的台阶上一坐,逮谁跟谁说:“这家老板欠钱不还,丧尽天良。”

这谁顶得住?邓玉梅不得不忍气吞声付钱,还得好言好语地把人请走。

事情传回家的时候连玉当时就说:“这是有人存心调理咱呢。”

连心当然也看出来了,她生怕连玉背着她干点什么出格的事儿,千叮咛万嘱咐,“你不用管,别再把你磕着碰着整犯病了,我还得费心照顾你。”

连玉垂下眼皮,“那你打算咋办?”

“报警。”连心说得斩钉截铁。

然而无赖男就好像知道连心要跟他动真格的,从那往后竟然再没来过分店。

邓玉梅的高兴劲儿刚起来,现实就给了她当头一棒。无赖男是走了,可一天之内先后来了要饭的老两口、付不起手术费的孝顺儿子、尿失禁还不会说话的孤寡老太太。反正各有各的难处,不仅进店白吃白喝,临走还要白拿打包。甚至有人蹬鼻子上脸问连心你这么年轻就这么有钱,能不能支援一点?

连心撑不住报警了,报警有用吗?有用,警察的确来了。可警察能拿就差把可怜俩字刻在脑门上的这些人怎么办?说又不听,更不能打,甚至任何肢体接触都有被碰瓷的可能。到后来派出所一接到连心的电话直接就说:“我们去了能咋办?人家又不怕警察。”

那时连心才真正体会到做买卖的不容易,也是第一次不是在安慰田好好的时候特意提起佟卫东。

“要是佟哥在就好了。”挡在前头的那个人没了,她才知道世道如此艰难。

而且不仅世道艰难,还有人心叵测。就像觉得分店的热闹还不够大一样,有些人竟然把吃白食的主意打到了总店这里。

第一个上门的竟还是熟人,郭大娘的男人——蝲蝲蛄。

郭大娘在小南风上班不久,蝲蝲蛄就摔断了腿在家休养。这一休养不要紧,把他养成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习惯,修车摊再没摆过,每天啥也不干擎等着郭大娘伺候。

反正郭大娘没有花钱的地方,挣的那些工资足够他顿顿大鱼大肉。

蝲蝲蛄觉得郭大娘工资多到花不完,郭大娘却嫌自己赚钱的速度慢。她听人说医院的手术费贵,一门心思想攒出五千块钱给自己做手术。年轻的生孩子太多又不注意保养,她落了个子宫脱垂的毛病。腰上系着一块兜裆布,裆间那块烂肉她一兜就是三十年。

就在她被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无门的时候,佟卫东把她介绍到小南风打工,每个月六七百块的工资到手后郭大娘第一次觉得人生有了盼头。

挣到手的钱她不敢如实跟蝲蝲蛄说,发六百她说三百,发五百她说二百五,剩下的她都藏在厢房墙洞里。就这样一点一点的偷着攒起来,反正蝲蝲蛄只要有酒喝有肉吃就行,旁的一概不管。

郭大娘在小南风干了两年,眼瞅着就要攒够五千块钱手术费,老天不长眼,不知道怎么那些钱忽然就被蝲蝲蛄给发现了。郭大娘发工资时才发现存款不翼而飞,再想到昨天村里有名的赌鬼来找蝲蝲蛄,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场跟蝲蝲蛄闹了个天翻地覆,从那以后她直接搬去厢房里住,再没管过蝲蝲蛄一针一线。

四千多块钱蝲蝲蛄一个礼拜输了个精光,回家没事人一样往炕上一躺让郭大娘伺候,郭大娘恨他不死,别说伺候,话都不跟他说一句。

蝲蝲蛄号丧一样在家里叫了两天,实在叫不软郭大娘的铁石心肠,他又实在饿得受不了,再加上他听人说佟卫东死了,他那颗贼胆儿就活了,下地穿上鞋就跑小南风要吃要喝。

他明着跟连心说:“兜比脸还干净,要钱找老郭太太去。”

连心实在是看郭大娘可怜,所以蝲蝲蛄每次来她都不收费,也没跟郭大娘说过。偏偏就有那“心明眼亮”的人,看见蝲蝲蛄吃饭不给钱脑瓜儿一转,凭啥一样都是人他就不用给钱?他不给我也不给。

于是小南风总店也开始每天都有吃白食的出现,并且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连心愁得一把一把掉头发,正无计可施的时候,更恐怖的一幕出现了,一群接一群的乞丐不知从谁那儿听说连心“乐善好施”,组团上门要饭来了。

头一天连心还好说好商量地给他们每人一份盒饭,劝他们别打扰顾客,想着结个善缘。可她第二天刚打开餐厅大门,就见昨天答应得好好的那群破衣烂衫同时朝她端起手中的破碗,“老板娘,行行好。”

连心再也忍不住。这不仅是蹬鼻子上脸,这是还要把她往死里逼。

她正准备报警让警察来赶人,连玉忽然按住她的手说:“要饭的都归丐帮管,丐帮主要在火车站附近活动,站前派出所的人应该跟他们熟,我去打听打听。”

连心正在犹豫,大门口走进来一个人,张口问道:“门口咋这么多要饭的?惹着谁了?”

是小张。

连玉默默坐去一旁,连心看了她一眼,转头把两间店的情况对小张据实以告,除了蝲蝲蛄的事以外。

“我还以为多大的事儿呢,咋早不跟我说?”小张冷笑两声,当着连心的面打了一个电话,不多时门外那群要饭的就一阵风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张抓着手包站起来,说道:“分店那边再等等,明天给你消息。”

第二天上午邓玉梅兴高采烈给连心打电话,告诉她拿爹妈讹钱的那家商店昨晚让人一把火给烧了,还连累了隔壁的两家饭馆,稀奇的是竟然没有一家选择报警。

下午小张来找连心,拿给她三千块钱,不痛不痒地说:“都收拾完了,这是赔偿款。”

连心怕钱咬手似的不敢接,小张笑着告诉她:“拿着吧,这是人家主动给的,又不是讹来的。”

夜里连心在炕上烙饼,连玉问她:“心里有事睡不着?”

“嗯。”黑暗里连心将下唇咬了又咬,“小张这人办事我有点害怕。”

窗外响起一阵闷雷,郑琳琳翻个身咕哝两声打起了小呼噜。

就在连心以为连玉已经睡着了,不会回复她的时候,连玉忽然轻声说:“为你好就行,别多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