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圣旨是在春盛立夏这一日传到昭城的。
原是寥寥几行书文，倒让昭城上下沸腾了。
“白竹压境，民心不稳，朕感念容卿年幼，历练不足，难当守城之众任，特此恩诏，若遇穷境，可退避制衡，朕已派出援军虎将，来日或可一举洗去昭城之耻。”
言外之意，昭城并非守不住，是你容迟，守不住。
字字如刀，透着屈尊降贵的宽容，却也凉薄。
容迟听到这道旨意的时候竟有些跪不稳了，索性先站起身来：“谁来给我解释一下，什么叫做，可退避制衡？”
宣旨内官看着他为接旨就先站起身来，颇为不悦地扫了他一眼：“容二公子，陛下的意思您还不清楚吗？因着您年轻，怕您守城不力，陛下准许您带着手下弃城。”他的嗓子捏得极尖极细，“天恩浩荡啊！”
赵羽拓第一个跟着容迟站起来：“什么叫守城不力？换了谁，能像将军一样守这么久？白竹的大军比我们快要多上十倍！陛下不派支援，我们后继无力，怎么打仗？”
“世有奇将，可将手中兵力发挥出十倍不止的站力，两军对战，又岂是数数人头便能轻言胜败的？”那内监高傲地横了一眼赵羽拓，“好了，赵偏将何必在这里为难小人呢？小人奉旨，是来救各位的，您等，可别朝小人撒气啊。”
姜韶拉了拉容迟的衣角，语气微涩：“容二公子，接旨，谢恩。”
“容迟，接旨，谢恩。”容迟不知道自己执拗地站了多久，才终于重新跪倒，伸出手来，接下那冰凉的一纸诏书。
他仰起头，一字一顿道：“可容迟，身为大梁子民，不知守城之将可弃城逃命，容迟此身，不死，不退。”
“将军。”姜韶小声地叫了一声，“我们有三万兄弟，您还是慎重吧。”
“自然了，您执意要守，陛下自然没什么意见。”那宣旨的内官冷哼了一声，笑容漠然，“只是恕小人多句嘴，您的名声，也不会因为你不弃城就好转些，这场仗能不能胜，您又会不会战死在这里都是未知之数，您可一定要……慎重啊！就算您不想弃，可您手下这么多条人命，难道都愿意跟着您卖命吗？”
姜翊和姜红篱因为要避开宣旨内监，正待在营帐中，姜翊一字不落地听到了外头宣旨内官说的话，忍不住骂了一句。侧过脸，看见姜红篱全是抖若筛糠，脸色惨白。
“你没事吧？”她伸手抓住姜红篱的胳膊，强迫她镇定下来，“不会气成这样吧？”
“昭城百姓，数十万之多，怎能说弃就弃？”她继续发着抖，“陛下为了制衡容二公子和姜家，真的会下出如此荒谬的旨意吗？”
姜翊看着她：“荒谬吗？我不觉得啊，刚才旨意上每一个字，都在说容迟无能，陛下是圣明宽厚，不忍他为此以命相酬罢了。”她微笑，“容迟若是跑了，从此之后，除了小逆臣，怕还是要多一个弃城将军的雅号了。”
她耸肩：“你来，是为了救哥哥，如今圣旨已到，算是陛下放了哥哥一马，我们的任务也算完成了。”姜翊看着姜红篱，努力地劝道，“或许，我们可以回家了。”
姜红篱用力地将自己的手臂从姜翊手中抽出来，不敢置信地指着姜翊道：“如今边患未除，这么多百姓被弃如敝履，你居然说，要走？”
姜翊看着姜红篱，神情平静：“我答应你来，不就是救哥哥吗？什么时候应了别的？”
“是啊，你只应了我救伯怜罢了。”姜红篱冷静下来，苦涩地笑了笑，“我怎么能要求旁人那么多……”
姜翊伸手，拉住姜红篱的衣角，镇定开口：“走吧，你守在这里，未必会有用，反倒给姜家徒惹祸患。”
“我不怕什么祸患。”姜红篱甩开姜翊的手，“反正我也不是你们姜家的人，我会在这里守着，守到守不住的那一日，守到我的血流干！”
她狂奔出营帐，仿佛只要她跑得够快，姜翊说的所有的一切就只是从耳边狂刮而去的风声，姜翊看着她的背影，无奈地挑起唇边。
“可惜你，生在这样的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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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翊出了营帐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原本喧闹的大营此时寂静得仿佛无人之境，地上到处都是被人扔下的剑戟，凌乱横陈，仿佛一道道诡异的符咒。
姜翊在地上跳来跳去，以避免踩上那些被丢弃的兵器。
容迟方才传令，想走的人即刻便可卸甲归家，余下的人，便同他一起，不死不退。
“将军，我刚去清点了一下，我们还剩二百多人。这个数量，怕是连白竹偏将的数量都不够。”赵羽拓一向疏阔的面庞此时霜打了一般，向坐在草垛上的容迟小声道，“我，段九，都留下来陪着将军，血战到底，绝不弃城。”
容迟一个人坐着，寂寥又落寞的背影，姜翊慢慢地踱步到他面前，低下头，不无怜悯地说道：“世人待你，凉薄以极，又何必救呢？”
许久，容迟才抬起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笑了笑：“我在你心里，不一贯是个不知好歹的人吗？”
姜翊不知该说什么，许久才道：“是啊，我知你这个人，不知好歹，嘴硬心软。”
容迟抱着双臂，似笑非笑：“你看人这么准，怎么就看不透苏忌呢？”
姜翊想要反驳他：“谁说我…”生生把后半截话哽下，“说你的事情，管旁人做什么。你知道你的身份，就算奉旨弃城，也未必会遭人话柄的……”
“我早就不怕别人说三道四了。”容迟淡淡地笑了笑，“可是，我走不得。陛下让我们退，将四十万城中百姓拱手以送，你知战败的俘虏，百姓会遭到怎样的对待吗？烧杀抢掠，血流成河就是他们的未来。就算日后再夺回来，也不再是如今的样子了。所以，哪怕只有一丝希望，我也不会退。”
姜翊忍不住道：“大哥，你能不能少看那么多侠客本子，一心想着做救世英雄啊！”
“我只是想做对的事情罢了。英雄，早就不奢望了，我只想做个披甲卒，做阵头马，好歹是为了身后的百姓。”
姜翊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你是不是属驴的啊？”
“你别再劝我了。”容迟站起身，“为守国而死，是我平昌王府的荣耀，兄长若在，定会高兴。”
姜翊站起身：“你跟姜红篱一样死心眼，我劝不动她，也劝不动你，你们统统抗旨好了，我不陪你们送死。”
容迟有些无奈也满是纵容地看了她一眼：“我让他们送你回去吧。”
他脸上已有了青色的胡茬，整个人显得落拓又沧桑，一下子不再像个少年了。
他真的越来越像是一位将军。
不负众望。
姜翊想，这个词不对，他从没得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