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个月跟你家中的三个月不同。”容迟换上一身常服从外头走进来，一下子仿佛回到了在姜家的时候，好不容易才被自己身上甲胄衬得英武些，一换上常服，又像是个神采奕奕，以容色吸引人的少年了，“战场上的日子要快得多也磨人的多，更要危险得多，日夜不歇的战火，不知何时吹响的号角，没有一个安稳觉可以睡。”
他的确显得几分正色：“我已经请了三道旨意，请陛下派援军来，可……至今还没有回信。”
姜翊和他对望一眼，忽然想到了在溪亭日暮第一次见到太子的情景，他们那样默契，也那样绝望，知道不论斥鬼门做什么，对渭水又是怎样的灭顶之灾，朝廷都不会施以援手。
如今也是一样。
他们知道皇帝不会派援军来的，至少不会在主帅战死前派援军来。
姜韶有些苦涩地勾起嘴角：“将军说的是。”他不无担忧地看向姜翊，“眼下两军休战，你们瞧着战场有趣，一旦开战，我就是想要护着你们都没法护。”
“哥哥还是护着自己些吧，我要你护着做什么？”姜翊掀动唇边，“小时候，我不也跟着母亲在昭城随军过几年吗？”
姜家的三个人同时静默下来。
姜韶的母亲生他时便难产而死，他自襁褓便随将军在昭城住着，姜翊的母亲嫁给姜闻道后也在昭城住过不少日子。
姜红篱更不必说。
昭城终究不同。姜韶也不再劝说姜翊和姜红篱两个人回去，只是不轻不重地叮嘱了几句，给他们分了新的营帐。
容迟倚在她们的营帐口，语气平平：“你们……晚上要吃什么？”
“有什么啊？”姜翊随口回道。
“野兔子，野鸽子，野鹿什么的……”容迟的回答稍微有些心虚，“看你想吃什么……”
姜红篱放在自己肩上的包裹，语气平淡：“我可从没听说，战事吃紧，前线还能吃到如此荤腥的。”她瞥了容迟一眼，“你们日子过得这般好吗？”
“我刚好要出去狩猎而已。”容迟挑了挑嘴角，“实在是没什么好吃的，怕委屈了二位。”
“我从不贪嘴贪吃，怎会委屈？”姜红篱语气依旧清清冷冷，若有所思地瞥了姜翊一眼，不再说话了。
姜翊正在整理自己的东西，毫不在意地说：“罢了，我就跟你们吃一样的就好，反正姜红篱答应我了，今后会一直请我吃肘子的。”
容迟笑了笑，忽然道：“你真不怕吗？”
姜翊的手微微停顿了一下，转过身来坐在自己的榻上，歪着头看着容迟：“我怕什么？”
他依靠在营帐旁，逆着暮光的时候看不清楚五官，只有黑色的轮廓。他的声音又是熟悉的戏谑飞扬：“你什么不怕？怕黑怕鬼怕疼怕脏怕见血怕虫怕吃不上好吃的，姜大小姐倒是跟我说说看，你有什么不怕的？”
姜翊恨不得站起来踢他一脚才痛快，只是他站的远，自己也懒得起身，随意地说道：“可我不怕输。”她仰起巨大的笑脸，“若输了，我后果自负。”
我的确什么都怕，可我从没这么坚定地想要留下过。
容迟向前一步，被他的脑袋挡住的炽烈的太阳毫无遮挡地刺进眼中，让姜翊忍不住微微抬手挡住这阳光。
她听见容迟飞扬的声音：“我们不会输的。”
这个令她一直觉得无奈的飞扬少年，依旧嚣张跋扈地不可一世，仿佛永远不会受伤不会后退不会回顾。
可那个在姜家养伤，孑然一身郁郁寡欢的少年也是他。
她有点想开口问他，就算不输，他也未必会得到自己该得的军功，他不担心吗？担心自己片体鳞伤，殚精竭虑，却一无所获。
可惜世道不公，可恨世道不公。
“你看我做什么？”容迟被她盯得久了略有些发毛，低头审视了下自己的衣服，自觉并无异样，挑起唇边笑了笑，“想什么呢？”
“在想，若你们不是世族的儿子该多好。”姜翊正在出神，猛地被他一问竟照实说了，一出口的时候自己也吓了一跳，这话显然是悖逆不敬的，她和容迟一向有一说一惯了，竟忘了身边有个大梁道德楷模般的姜红篱。
所幸身边的姜红篱没有动手的起势，甚至看也没看他们一眼。
姜翊自觉逃过一劫，咧了咧嘴，定定地解释道：“倘若士卒，兵旅，都能如你一般想，都能如你一般不计后果但尽全力，则众生可救矣。”
姜闻道之所以是镇国将军，也因为他出身白丁。
可容迟之所以成不了镇国将军，只因为他叫容迟。
天色渐渐暗下来，外头的阳光也不再刺眼，姜翊忽然想起了什么，从袖子中掏出从平昌王府换出来的玉佩，站起身，递到容迟眼前。
“你怎么会有这个？”容迟的脸上难得有些失魂落魄，接过去那玉佩的时候还是一脸的不可置信，“这……”
“容二公子，我又不是盗贼，难道还能掘地三尺，只为了寻出来这个？”姜翊打断他，“只是容我提醒一句，没有人的衣冠冢会建在自己家里，求您下次，可一定找对地方啊！”
容迟恢复了一贯的神情，将那玉佩递到姜翊手中：“交给你了。”
“交给我？”
“你之前对我说过，衣冠冢是为了死者魂魄归宿，我建在王府，是因为哥哥所愿不过护着家宅罢了，我想要他看看他一心护着的王府变成了什么样子，而我，只愿跟他魂魄归到一处，所以还是要劳烦姜大小姐，若我不幸战死，将我和我哥哥的衣冠冢建到一起。”
姜翊觉得惶惑：“啊？”她看了一眼姜红篱，姜红篱脸上虽然平静漠然，却也不难看出有些困惑，姜翊弱弱地回答道，“以目前的情形来看，你若战死，我也跑不了……”
容迟斩钉截铁地答道：“你不会死。”他看着姜翊的头顶，语气难得温和了一些，“我不会让你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