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之后，历经数朝，大家其实已经不记得长德年间发生过多少确切的大事，只是恍惚间记得长德十八年似乎出了许多大事，其中一件便是白竹侵扰边境，一贯对昭城形势了如指掌的镇国将军却没有领兵，反倒是他家一个藉藉无名的儿子领兵去了昭城。
姜翊还没有回到渭水就收到了白竹对昭城用兵的消息。
这个消息姜翊还是在渭水城外时被一骑轻骑的姜红篱告知的。
她在马车里差点没笑出声来。
这个消息在所有人听来无异于噩耗，只是不知道陛下听来算不算是心想事成。
真够讽刺。
姜闻道在掀开车帘，有些不满地看着姜红篱，她一身火红色盔甲，像是一朵燃烧着的火烧云：“你穿成这样要做什么？不会要单枪匹马地昭城吧？”
“伯怜给家中写信，说起昭城粮草储备皆是不足，我担心他。”姜红篱依旧冷声冷气，一点也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既然伯父去不了，那便我去。”
不过她一向就是这般性子，姜闻道也不追究，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你胡闹什么你？”
姜翊的目光瞄到她身后的九节鞭，不由地打了个寒颤：“姜红篱，若是哥哥此去没用，你也必定没用，去送死吗？”
“死在战场上是我的光荣，姜大小姐出身将门，难道也怕死吗？”姜红篱直视着姜翊，没有一丝退让之色。
“我倒不太怕死，就是希望可以死的痛快些，不要痛。”姜翊摇头，认认真真地回答道，“被白绫勒死，被刀斧砍死这种死法太疼了，可见我的确不能死在战场上。”
姜红篱冷哼了一声：“真是可悲。”
姜闻道看了一眼身边的姜翊，对着姜红篱的语气不免带着几分愠怒：“红篱，你是不是失智了？你们不过两个女子罢了。”
他那句“罢了”似乎激怒了姜红篱，她抬高了语气道：“我母亲也是女子，郡主娘娘也是女子，伯府你的儿子女儿，包括你自己的母亲都是女子，你怎么能说出，不过女子罢了这样的话？”
她的确是太过担心姜韶，以至于说出了素日都不敢说的顶撞之辞，姜翊虽然不觉得她说错了什么，可却清楚地知道姜闻道被姜红篱的话激怒了，赶紧拉住姜闻道的袖子：“父亲的意思是咱们那点三脚猫的把戏，在家跟弟弟们打个架都费劲，何况去边城吹沙呢？他会想法子帮一帮哥哥的，爹爹你说是吧！”
她很少叫姜闻道“爹爹”，只是在小时候叫过几次，很有几分撒娇的意味。姜闻道并不欲在护送他们回渭水的众人面前发怒，只是面色阴沉地快要出水：“红篱，不要太失分寸，快跟我回去，从长计议。”
姜红篱就是天大的胆子也不会在众人面前忤逆姜闻道，只是赌着气拨转马头，随着姜闻道他们的车驾转身回到姜家。
一路回到渭水的这段日子，姜翊被迫跟姜闻道说了许多废话。
例如渭水谁家又迎娶了，谁家又新丧了，顾德宗为什么发了疯要来姜家提亲，平昌王又是怎么把容迟塞进姜家的。
她也对姜闻道说了文氏身死的消息，她其实知道姜韶早早便修了书信告知了姜闻道此事，可是如此提起时姜闻道的冷漠还是不由地刺痛了她。
就仿佛文氏是一个侍婢，就仿佛是一个全然不相干的人。
甚至比她听到俞梦知的死时刻还要漠然。
文氏是林明鸳嫁入王府不久后就入府为妾的，在姜家的日月比姜翊都长出一些。姜翊不想假模假样地仿佛为她伤心过，可最该为她伤心的，她的枕边人，的确也一点不伤心。
回到云水榭的时候姜翊已经全然顾不得这种回家的愉悦了，一回家就被叫去如云厅商议事情，实在是有些筋疲力尽。
渭水的气候比金陵还更冷些，这是必然的。金陵城虽也会下雪，可多少还是南方节气，冬日的冷是阴恻恻的，如同皇帝陛下的笑脸一般，可渭水的冬日便是如同姜闻道的暴怒，教人见了就害怕。否则以至于姜翊披上了两层裘袄还是冻得直打哆嗦。
“父亲的意思，是要我们放弃大哥吗？”姜林捧着一杯热茶，哆哆嗦嗦地问道。
姜翊将热茶也端在手里，不明白为什么父亲要把姜林姜枕两个小孩子也叫来，不禁有些厌烦地蹙起眉。
“弃车保帅，这是我们保住姜家最好的法子了！”
姜翊却忽然笑出声：“弃车保帅？”她抬起眼，“父亲一定是最好的棋手。”
一年前他远去江西平叛，临行前叮嘱姜翊关于斥鬼门一事，他也是这么说的。他总是这样，自以为他是唯一做出牺牲权衡的人。
最后伤害的都是旁人而已。
“翊儿，倘若我派人去接你大哥回来，便是抗旨，他就一辈子都是逃兵了！”姜闻道的声音带着怒气，“我怎能不为姜家今后的名声打算！”
“大哥若死在战场上，说不定陛下体系父亲失子的痛，会重新重用父亲。”姜翊转过脸来看着姜闻道，“又或许，他看着父亲连亲生儿子被这般牺牲，却什么也做不了，心里确定我们姜家不会翻起什么波澜，自然肯用父亲了。”
“对，这于我们，都是大有裨益的。”姜闻道虽然听出了姜翊语气中的讥诮，倒也没有深究，他已经不大习惯跟这个女儿发火了，虽然她此时显得有些忤逆。
姜红篱不敢置信地站起身：“大有裨益？这点裨益事要伯怜用性命来换啊！”
“他也未必会输！”姜闻道的抬高声音，重重道。
“伯父是铁血沙场数十年的人，红篱且问，倘若是伯父此时身在昭城，粮草后备俱是不足，可能胜吗？”姜红篱的眼瞳又是通红如宝石。
这双眼睛让姜翊想起了雀雀的眼睛，那日她听闻姜韶前去战场，在姜翊面前失态下跪的那一次。
哥哥真是有福。
她将手中茶杯放下，忍不住轻轻捻动衣角，嘴角不自觉地苦笑起来。
尽管没个好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