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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月余后,年期将至。街上到处张灯结彩,行人中一个满身污渍的小子正艰难前行。

细看下,才看到其正拖着一方草席,草席中似躺着一人。

草席破溃不堪,任谁见了都以为,小子拖拽的许是其已然咽气的至亲。

这兵荒马乱年间,到处有人死,行人便都是见怪不怪了。

也不知行了多久,小子拽着草席靠近‘王府’。看见门沿悬着两只鲜红浆纸灯,赫然一个金色‘博’字,让他轻舒一口气。四周打量一下,并未发现追兵,立马疾步奔向府门。

“站住!”府兵拔刀将其挡住,甚是凶神恶煞。

“让我见你们王妃,我有要事相禀。劳烦,劳烦二位大哥……啊!别打我,啊,疼!”

府兵见这小叫花嚷着要见王妃,自然不信其言语,权当是个疯子在无理取闹。抬手便劈头盖脸的一顿敲打,痛的小子蜷在地上接连求饶。

也不知受了多少拳脚,小子被打的已经没气力站起来,缩在冰冷的地上只剩口里不停的呼气。见小子已颓至这般,府兵这才停手。

“呼,这死叫花子,打得爷手都酸了。”

“哼,王妃也是你这等贱民能见的吗?呸!”

“何事喧哗?……把他给我丢远点,王爷下朝快回来了,别污了殿下眼。”府兵掌事官从内府经过,被门口动静吸引。行至此,打量一番脏兮兮的小子,立马满脸厌弃的模样。

“是。”一府兵徒手揪起小子背上衣领,将之拖下府门阶沿。

行至草席边,府兵一把将小子摔下。

“滚,别让我再看见你,不然将你脑袋割下来泡酒。”不仅恶言相向,还抽出配刀在他面前比划。

多天没有进食,他此刻已经没了更多气力。强撑着眼皮不愿合上,看那府兵嚣张之色,心中圈着极大委屈。

府兵见他不言语,走时还朝草席狠踢一脚,大骂。“把你这晦气的一堆一并拉走,不准扔在王府附近。”

小子终于忍不住了,眼里开始决堤。强撑着爬至草席边,口里念叨,“陈爷爷,爷爷……不要踢他了,爷爷……”

这些天要不是陈爷爷拼死保护,她恐怕早已被下杀手。建业书院一夕之间,仿佛灰飞烟灭,一场大火烧得什么也没剩下。从升州一路逃命,冒出来不下三路杀手,这些杀手明显不是一方人马。一边追杀建业书院,又一边互相角斗,也正是因为他们的角斗,她和陈爷爷才寻得空隙,一路混在流民中混到了东都城外。

陈爷爷为让她更好混进进城的商队,抹泪剪去她的发,在她掌中歪七扭八比划出‘活见博王妃寻真相’八个字。她佯装不明其意,哭着要回去。陈爷爷要不是受了极重的伤,也不会这般急着进城。

茯茶如此不听话,让老人眼中满是失落。可他怎会不明,小茯茶这般哭闹着不进城,也是不愿扔下他这把老骨头。

这些亡命天涯的日子,虽只有短短七十多日,却教他今生无憾。他早年叛了家门,本该挫骨扬灰入地狱,是主人又给了他近十年的安稳生活。他自知这辈子赚到了,多享了这乱世十年安详,他知足了。

慈爱的老人轻拍茯茶突兀扎手的一头短发,眼角流淌着宽慰的泪。他自知时间无多,能强撑着伴小茯茶至此,早已是强弩之末。

茯茶不忍撇下陈爷爷,竟然生了恻隐之心,抓住老人满是皱痕的手就是不肯松开。哭着猛摇头,说,“我不要和你分开,陈爷爷你别不要我,茯茶给你养老不行吗?”

老人闻言有些急了,甩开茯茶的手,侧过脸去不愿看她,眼角滑下的泪却出卖了他。

这十年,他是看着两个小丫头成长,并与之朝夕相处。这世间,恐怕没有人会比他更疼这两个孩子。主人虽仁爱,可在大业上并不会偏袒这两个小丫头。这两个孩子生于乱世,也是命苦之人,他老来与之为伴,也是弥补了祖孙情谊的缺失。现今自己大限将至,即是不忍离去,也无可奈何。

突然口中咸腥涌出,老人终是强撑不下,周身开始抽搐不停。吓得小茯茶忙喊,“城里有大夫,陈爷爷,我现在就带你进城……”

老人一把撰住茯茶,看着她轻轻摇头。

“不,我要你活着。陈爷爷,师父和师姐都不见了,师弟也死了,现在书院也没了,我只剩你一个亲人了,你别丢下我。我怕,陈爷爷,爷爷我怕。”

他也不忍,口中血涌不止,不消片刻便会损及精气。像是想起什么,他颤巍着在茯茶掌中写出一个‘走’字,然后遗憾中晕厥过去。

“哈?陈爷爷……”亲眼看到老奴陈爷爷翻着白眼手足僵硬,小茯茶第一次有痛到肺腑的感觉。

这些年,陈爷爷就像祖父般照顾她,而她也早就把这个无言的老人,当做自己的亲人。

她都懂,老人对她们的关爱,虽不曾说出口,可事无巨细的照顾,谁都能感受到。

这一切来的太突然,她仓皇出逃,连为何被追杀,又是谁人要杀尽书院里的人都一无所知。一路上,王大娘、豆哥和刘先生,他们都惨死杀手屠刀下,终是只剩陈爷爷领她来了东都汴州。

无奈她还不够强大,眼睁睁看着亲人们一个个咽气,叫她如受了割肉之痛般。

陈爷爷晕厥前,在她掌心比划‘活见博王妃寻真相’这八个字,一切的谜团皆指向那个大梁的‘博王妃’。她自知从未听说建业书院内,任何有关于这个王妃的情报。

哭了半晌,她还是决定带上陈爷爷一起进城,无论前路多艰难,她真的不愿丢下陈爷爷在荒野。既然陈爷爷要她去见博王妃,自然不会是让她去寻死。堂堂一个王妃,应该只需一句话的事情,就能治好陈爷爷。对,她终是要去见王妃,何不求王妃帮她,说不定这个王妃就答应了呢!

将面上抹了草灰,为更好掩人耳目,她扒了路边一个将死小男孩的衣服换上。

待扮成脏兮兮的小子后,她来到一队番邦商人安歇的茶馆,跪在商队老板妻女面前说,自己是‘爷孙二人半路遭劫,好不容易走到汴州,又因失了盘缠不能换身干净衣服,守城将士就硬不允爷孙入城。一连徘徊数日,天寒地冻的又无吃食,爷爷都病倒了,实在没了办法才跪求老爷夫人捎带’。

商队老板对她说辞嗤之以鼻,倒是老板妻女妇人之仁。看小子可怜,便也一道求着商队老板。终是女人的话好听些,老板便同意捎带他们爷孙进城。

她征得应允,将陈爷爷搬上车队后面空出来的木板车。帮她搭手的小厮惊呼‘这老头都快死了’,惹来商队众人反感。看情形怕被赶下车,她佯装一时火大,因小厮口无遮拦与之扭打起来。

她言‘我爷爷患了重疾,致面目僵硬不能言语,爷爷手还是能动的,你这王八蛋嘴臭,小爷非要撕烂你的嘴’。众人观老人衣着邋遢不雅本就嫌恶,有人想走近检查鼻息,这时那商队老板的女儿呵了一句‘磨蹭什么,还不赶紧收拾了赶路’。众人便勉强相信了小子,毕竟这天寒地冻的,都只想赶紧进城。

跟在商队末梢,她一路心惊胆战,生怕被截下,也生怕被暗处观望的杀手认出。

好在进城时,商队老板特意打了招呼,说车后爷孙是贱内娘家几个穷亲戚来投奔的,所以才没有被盘查。

行至城内一处小院,她叩谢老板一家援手,说‘今日之恩,小子来日必当重谢’。过后,她将陈爷爷暂时安置在商队老板院中的柴房‘休息’,老板的女儿也告知她只管先去寻亲,愿意帮她‘看顾’爷爷,等她回来接人。

茯茶知是自己遇到好心人了,事不宜迟便即刻上街去打听‘博王府’方位。

汴州城大,比之升州城足足大了一倍。

循着路上商贩的指引,她行了大半日才找到王府。

可待她再回到商队老板家中,满地嫣红瞬间犹如地狱鬼火,炙烤得她满身血肉刺痛。

狂奔至柴房,上锁的房门大开着,血流了一地,门上都染了些。

陈爷爷身上几个血窟窿淌出已经干涸的血,染红了身边那个小女子净白的小脸。她就躺在血泊中,眼还睁着闭不上。

她都还未请教这小女子姓甚名谁,亦不知她芳龄几许,什么都还未来得及,她便替了自己死在这里。

这一家人只是好心带她们进了城,便受满门屠戮。这是什么世道啊?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谁来告诉我……”仇恨让她变得愤怒,狂躁。

小拳砸向门案,竟被她砸出裂痕。她真的好后悔,为什么非要随商队进城,目标这么大。说到底都是自己害了他们!

默默拖起陈爷爷已经变得冰冷的身体,扯了木柴边一方破旧草席,小心将陈爷爷安放。

她发誓,待她弄清这一切的缘由,所有为此受牵连的人,她都会为其讨回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