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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前的天空是冷的,海水是冷的,满舱的银锭是冷的,索朗次仁的尸体是冷的。

阿莲周围的一切,她身体由内到外,都是冷的。

阿莲已经哭不出声音,她周身血液、她的思绪都被凝冻住,时间停止了。

当第一缕阳光斜射在孤零零升起一半的船帆上时,一艘小船以极快的速度靠拢过来。

浑身湿透的舅舅爬上大渔船,他把阿莲抱到炉灶边,生起炉火。

舅舅围绕船舱转了一圈,然后走到索朗次仁的尸体旁边。

阿莲睁开了眼睛,迎着温暖的阳光,她看见舅舅开始翻滚索朗次仁的尸体。阿莲喊不出声音,她无力地抬起一条胳膊,眼睁睁地看着索朗次仁被舅舅滚出甲板,消失在万束耀眼的光线里。

蹲伏在桅杆两侧,硬帆横梁上的两只巨大长嘴海鸟,忽地飞向蓝天。

多么蓝的天,多么自由的鸟。阿莲目送两只海鸟融化在蓝天里,她对自己说,索朗次仁也和海鸟一样,融化进湛蓝的天空,他从此不会再有束缚,不会再去承受苦难,他找到了自由。这自由,该是多么令人向往啊。

舅舅满脸乌青,双眼通红地盯着阿莲,“你,阿莲,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阿莲目光呆滞,神情木然;舅舅往炉灶里添了柴,烧开一锅滚水。

阿莲喝过舅舅端过来的热水,觉得血脉畅通了许多,舅舅让她靠着船舷坐好,低声对她说:“外婆和小团圆都在等你回家。”

阿莲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眼泪却滚了下来。

“你就这样,不要动,我们回家。”舅舅说完,降了帆,划桨开船。

舅舅没在码头靠岸,而是把船划进一片风急浪高的海域;这里是阿莲第一次与舅舅出海时,小船停放的海滩。这片海域几乎没有大船经过,舅舅巧妙地躲过深藏海底的暗礁,将渔船搁浅在离海岸十几丈远的港湾。

“阿莲,马车停在山后面,我把你送过去,你先回家。”

阿莲盯着舅舅的脸看了很久,那是一张怎样青紫肿胀的脸呀!“没事,别担心我,夜里看不清路摔倒了。”

阿莲的目光转向船舱,舅舅说:“阿莲你放心,舅舅有办法。”

舅舅把阿莲垂放进小船后,自己纵身跃进海里;舅舅从海水里爬上小船,毒花花的日头晒得阿莲睁不开眼睛。

小船在浅滩蹭了底,舅舅背起阿莲穿过沙滩,准备沿小径爬上岸边的矮崖。

阿莲从舅舅背上挣脱下来,终于发出低哑的声音,“我,自己走......”

“你自己行吗?”

阿莲咬牙点头,舅舅在身后护着阿莲,二人歪歪扭扭爬上崖顶。

下山的路很短,山脚树林里停着两辆马车,舅舅指着一辆装有遮篷的马车对阿莲说:“专门给你准备的,马很老实,你先回吧。”

阿莲见另一辆马车拉着一具棺材,明白了舅舅的用意,她没有上车,眼里闪过一丝忧虑。

“上车吧,孩子,我晚上才能回去。”

阿莲犹豫不决,舅舅过来扶她上了马车,然后轻拍一下马屁股;车轮响起,阿莲回头,舅舅笑得很不自然,却发自内心。

的确是匹好马,不紧不慢,脚步从容;阿莲只管眯起眼,不用指引,二十多里路,没用半个时辰,马车便停在家门外。

沿途经过的田地、河流、石桥、树木,阿莲觉得既熟悉又陌生;阿莲的心忽远忽近,忽上忽下,最后眼前变得灰蒙蒙一片。

“阿婆,阿婆,大奶奶回来了,大奶奶回来了......”

阿莲眼前晃动着急匆匆的人影,有人伸手去扶她下车,是在做梦吗?

“我的阿莲,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心疼死我......”是外婆的声音。

“阿婆,我把大奶奶背进屋。”这声音很熟悉,却想不起来。

阿莲伏在那个人的背上,她的身上散发出淡淡桂花油香气。

“大奶奶,我对不起你,让你吃了那么多苦。”这个人的肩背柔软,但阿莲能感受到她内在的坚韧。

“大奶奶,你怎么不说话,你不想和我说话也对着呢,我真丢人,我办了对不起你的事。”说话间,阿莲被人背进卧房,放在床上。

又是一阵人影晃动,阿莲发现自己躺在外婆怀里;外婆淌着泪,眼泪滴在阿莲的脸上,阿莲觉得渐渐清醒一些。

“大奶奶,快看看小团圆,你不在家这些日子,乖着呢。”

一双手递过小团圆,阿莲看清了女儿白净、圆润的小脸。阿莲想抬起胳膊,那双手却把女儿移开,“我先去给你端汤,你肯定很饿。”

外婆的手不停在阿莲的头上、身上揉搓,“阿婆,我喂大奶奶喝鱼汤。”进来的女子把汤碗端到阿莲面前,阿莲仔细辨认那张妆容精致的脸,汤匙已伸至阿莲嘴边。

“你,月牙儿......”阿莲努力睁大眼睛,仿佛还在梦中。

月牙儿低下头,“大奶奶,你先喝汤,等有了力气,要打要骂都随你。”

“对,月牙儿说的对,我可怜的孩子,嗓子都哑成这样,唉......”外婆抽泣不止。

“阿婆放心,大奶奶不妨事,我可知道,她什么事都能扛下来;她是太累了,不出两天,我敢保证,大奶奶还和以前一样。”月牙儿说。

一碗鱼汤下肚,阿莲心里暖烘烘的,但仍觉四肢酥软,头脑昏沉。

月牙儿麻利地铺好床,把阿莲挪到上面,“大奶奶,你先好好睡一觉,有什么事尽管叫我,晚上给你做好吃的。”

“月牙儿,要不你去镇上找先生,给阿莲开些草药?”外婆说。

“阿婆,你就听我的,她真的没事,睡足了觉,再饱饱吃上几顿饭,准好。”月牙儿给阿莲盖上了被子。

“唉!也不知道她遭了多少罪,昨晚老二回来,问他什么也不说,只顾忙得烂头鸭似的。”

“阿婆,舅舅不说,也是怕你担心,我看舅舅那样子,啥事好像心里都有数着呢。”

“他心里有数,才怪呢,像个木头。”

“阿婆,可不敢这样说舅舅,我虽然第一次见他,就知道他是干大事的人,精明着呢!”

“这孩子,岁数不大,尽说些老成话;这些天也多亏你,有你在,老太婆心里踏实的很。”

“哎,您可别这么说;阿婆,当初大奶奶对我那么好,我却丢下她和小团圆,卷走了那些金银财宝;一想起这事,我恨不得扎自己两刀子;现在嘛,只要能让我给你们干活,累死我都愿意。”月牙儿抱起小团圆向屋外走去。

外婆跟在月牙儿身后,“过去的事,别老挂在嘴上,阿莲才不会和你计较。”

“阿婆,这个我知道,大奶奶就是我心里的穆桂英,跟她在一起,我都觉得自己成了花木兰。”

“什么英啊,兰啊,还不都是女人。”

“还别说,大奶奶要是男人的话,我情愿给她做妾,哪怕她有十个,二十个老婆,我愿意拿命侍候她一辈子。”

“都说些什么呀,女孩子家,啧啧......”

外婆和月牙儿都笑了,落日的余晖映红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