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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几天,在外婆的精心照顾下,阿莲的身体迅速恢复起来。

阿莲生病期间,外婆一直把小团圆放在舅舅的房间里。小团圆饿了,外婆就去镇子里寻找有奶水的妇人,把小团圆喂饱后,外婆会千恩万谢地给妇人留下一文钱,作为补偿。

刚开始时,妇人听说孩子的母亲生病,觉得孩子可怜,加之乡里乡亲,又同情外婆年迈,执意不收钱,但外婆无论如何都不答应。

每次给小团圆喂奶回来,外婆手里都会多出一捆青菜,或者几个鸡蛋、几块点心什么的,都是喂奶人家送给外婆,让她带回家做给孩子的母亲吃,这些善良的人都希望孩子的母亲快点好起来。

阿莲刚觉得身子好点,便下地帮外婆干活,外婆心疼得对着她拼命地喊:“快回到床上去,我自己能行。”

阿莲说话的声音,像是从腹内传出,软弱无力,“外婆,我已经好了,顺便到地上溜达。”

外婆说:“让孩子在舅舅房间再住几天吧。”

阿莲忽然想起舅舅来,“外婆,好多天没听见舅舅说话,他不在家吗?”

“已经出海好几天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打到鱼。”

“舅舅一个人出海行吗?”

“有什么不行,在家里整天就知道愁眉苦脸,还不如到海上,说不定见了海,心就能放宽些。”

阿莲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她忽然想起了什么,着急地问外婆:“外婆,现在家里是不是没有吃的了?”

外婆一边往舅舅的房间走去,一边对阿莲说:“这个不用你操心,听外婆话,回卧房里好好养病。”

阿莲知道,虽然他们这里到海边也不过三四十里,除非是饥馑年头,当地人一般不会出海打鱼谋生。因为这一带的海域风急浪高,海岸密布暗礁,曾有很多人出海,永远没再回来。

外婆从房间里出来,见阿莲还呆呆地愣在地上,外婆叹息一声坐到竹椅里。她拉过阿莲的手说:“这几年来,兵荒马乱的,能保下命来就念佛了。今年地里的庄稼,还没成熟,就让一拨拨路过的队伍抢个干干净净。现在的粮食,贵得要命,镇子里除了那几个大家富户,谁家不是朝不保夕,吃了今天没明天。”

阿莲现在才发现,外婆满是皱纹的脸清瘦了许多。她冲进卧房,从自己的包袱里拿出钱袋,跑出来放在八仙桌上,“外婆,我这有,还有一百多块银元。”

外婆慈祥地看着虚弱的阿莲,笑了笑说:“阿莲,你的钱你自己先留着,外婆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阿莲急得满脸通红地说:“外婆,我回来都有十多天了,现在才知道。”

外婆依然笑着说:“你呀,听外婆话,先把钱收起来,有用得着的地方呢。”

阿莲说:“外婆,这个你得听我的,我知道这些钱不多,但也能维持一段时间,等我的病大好了,和舅舅一起出海打渔。”

外婆欣慰地点了点头,眼里露出心疼的目光,“外婆知道阿莲是孝顺的孩子,但哪有女孩子出海的,那是男人的事情。”

阿莲咬了咬嘴唇说:“外婆,我肯定能行。”

“行,行。”外婆笑着说,“没有我阿莲做不到的事情。”

阿莲被外婆夸得有点害羞,低下头掰着手指说:“外婆,我要让你和舅舅过上好日子。”

外婆笑得更开心了,她把阿莲搂在怀里,眼角泛起泪花,“只要你不离开外婆,就是外婆最高兴的事。”

三天后,舅舅才回来,他消瘦憔悴,脖颈上有些很深的皱纹;脸膛黑里透红,那是太阳在海面上的反光长时间照射的结果;衣服上析出一圈圈的白色盐迹,走进房间时,携带着一股浓浓的海水腥味。

外婆惊喜地望着一身疲惫的儿子,“老二,你可算回来了,鱼呢?”

舅舅没说话,走到八仙桌前坐下,接过外婆递过来的一碗水一饮而尽,然后放下碗,从贴近胸口的口袋里掏出二枚银元,放在八仙桌上,“回来的路上就让人买走了。”

阿莲从厨房里端着饭菜出来,舅舅看见阿莲,眼里闪过一道亮光,他嘿嘿地笑了两声,马上又变回一脸的木然,外婆赶紧说:“阿莲,给舅舅把黄酒也拿来。”

舅舅嘴里喃喃地说:“阿莲的病能好,为什么他们不能呢?”他说完,把目光转向外婆,那是多么痛心的眼神啊。

外婆说:“老二,你还没和妈说都打了些什么鱼呢?”

“大黄鱼。”

“啊,大黄鱼。”

“两条。”

“两条大黄鱼,你卖了两块银元?”

“酒楼的老板说就值两块,两块也不少了。”

外婆急得直跺小脚,“老二呀,老二,你个傻子,一条大黄鱼最少能卖十块银元,你都打了多半辈子鱼,怎么就傻到这个份上。”

阿莲给舅舅倒了一碗黄酒,赶忙对外婆说:“外婆,反正也卖了,先让舅舅吃饭吧。”

舅舅看了一眼阿莲,低声说:“你,你好了?”

“嗯,舅舅,你喝黄酒吧。”阿莲点头说。

外婆把两块银元攥在手里,还在恨恨地盯着舅舅。阿莲把外婆拉到一边说:“外婆,也许舅舅打的鱼太小,值不了那么多钱。”

外婆舒了一口气说:“算了,算了,人只要平安回来就行。”

阿莲见舅舅把碗里的黄酒喝完,轻声问道:“舅舅,你再喝一碗吗?”

舅舅缓慢地扭过头,对阿莲轻轻地点了一下,阿莲便马上给舅舅又倒了一碗黄酒,“舅舅,你下次什么时候出海呢?”

“再过三四天吧。”

“我和你一起出海,行吗,舅舅。”

舅舅抬起头,睁大眼睛,惊愕地看着阿莲,半天没有说话。

“舅舅,我和你一起出海。”

“那,那可不行。”

“舅舅,我可以帮你划船,给你做饭。”

“那可不行。”

“为什么?”

“那可不行......”

说了大半天,舅舅总是重复那四个字,阿莲心里着急,脸憋得通红。外婆被两人的样子逗得呵呵大笑起来,“老二,孩子问你怎么不行,你像个鹦鹉似的,就那几个字。”

“危,危险......”舅舅忽然大声说。

阿莲也跟着外婆笑起来,“舅舅,我不怕,我能帮到你,我不会给你添乱。”

舅舅使劲地摇头,有些生气地把酒碗礅在桌子上,憋了半晌说道:“只有阿双能行。”

“舅舅,表弟能干的事,我就能干。”阿莲飞快地说。

舅舅扭头打量了一会儿阿莲,一脸疑惑地问外婆,“她,能行吗?”

外婆点了点头说:“阿莲干啥都行。”

舅舅不再说话,低头开始吃酒、吃菜。外婆拉住阿莲的手说:“外婆可不敢让你去出海,有个闪失,还让外婆活吗?”

阿莲说:“外婆,刚才你还和舅舅说我干啥都行,怎么又这样子。外婆,舅舅都答应了,你就让我去吧。”

外婆说:“你舅舅要是和以前一样,我才不担心呢,他是这一带最好的水手。瞧瞧他现在的样子,外婆能不担心吗?”

舅舅听见外婆这样说,抿了口酒自言自语说:“没有人比我对这里的海更熟悉。”

阿莲冲着外婆挤了挤眼,外婆说:“你很久没吹牛了吧,老二。”

阿莲从镇子上买米回来时,太阳快要落山了。舅舅在院子里的藤椅上熟睡着,夕阳在舅舅的脸上和院子里,都涂上一层淡淡的红晕。舅舅的面容显得格外的苍老,但肩膀却依然强健,通红的脖子也依然很壮实。他的短褂不知被外婆打了多少次补丁,弄得像渔船上的破帆一样,而这些补丁被阳光晒得褪成了深浅不同的颜色。

阿莲想把舅舅唤醒,让他去屋里睡,外婆对阿莲摇摇手说:“他习惯了。”

阿莲快步进屋,放下米袋,取了一条薄被出来,轻轻地搭在舅舅身上。

舅舅缓慢地睁开眼睛,他的神志仿佛正在从遥远的地方回来,舅舅的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

“舅舅,回屋里睡吧。”

舅舅伸了伸胳膊,跷了跷光脚,长长地打了个哈欠说:“刚才以为还在海上。”

阿莲问:“舅舅喜欢大海。”

舅舅把头从椅背上抬起,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在梦里也经常有带着咸味的海风吹过来,还能听见鱼尾巴啪啪地拍打甲板,小船从浪尖上往下跌,鱼钩、鱼叉都湿漉漉的......”

“又说疯话,只要一和他提打渔的事,就说疯话。”外婆一边从搭在院子里的竹竿上收拾晾干的衣服,一边装作生气的样子说。

舅舅听见外婆的责怪,就又把眼睛闭上,脸上便全无了生气。

阿莲又问道:“舅舅,暗礁很多吗?”

舅舅睁开眼,鲜活的气息又在他黑瘦的脸上复活,“只要风浪不是太大,都能避开。”

阿莲哦了一声说:“要是碰到大风浪,该怎么办呢?”

舅舅沉默了半晌才说道:“那就只能听天由命喽。”

“舅舅很小就和外公出海吗?”

舅舅又从藤椅里直起身,“很小呢,好像刚十岁就开始了。”

外婆怀里抱着散发着太阳气味的衣服,安静地站在竹竿下,温和的目光停留在舅舅身上。

“外公打渔也是非常厉害的吧。”

舅舅点点头,看着西边通红的天际,陷入了沉思。

“他是最好的渔夫,和他比起来,我还差得很远呢。”

“你当时那么小,外公都让你做什么呢?”

“教我里面的各种窍门,还有最重要的东西。”

“还有最重要的东西,那是什么呢,舅舅。”

“是意志,是决心......”

阿莲皱起眉头,喃喃地说:“意志,决心,打渔还需要这些啊......”

舅舅的眼神忽然变得异常坚定,他对阿莲点了点头说:“时间长了,就会明白。”

阿莲不再说话,她走到外婆面前,接过衣服,心里还在反复琢磨舅舅刚才说的话。

出海的前一天晚上,舅舅告诉阿莲鸡叫头遍从家里出发。阿莲见外婆仍然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便对外婆说:“外婆,你想想,我能从那么远的北方,沿途不是战乱就是匪患,还能带着孩子回到你身边,难道还不能证明我的勇气吗?”

外婆说:“这和出海不一样。”

阿莲说:“外婆,舅舅年纪一天比一天大,总有动不了那一天,趁他现在还硬朗,我学会了打渔,以后咱们养家糊口至少没问题吧。”

外婆说:“可是,从来没有听说过女人出海打渔呀。”

阿莲说:“有啊!”

外婆惊诧地问:“谁呀?”

阿莲笑着说:“我,你的阿莲就要出海打渔了。”

外婆叹了口气,对坐在八仙桌前的舅舅说:“老二,我可和你说好了,打不打得到鱼放一边,必须把孩子完完整整给我送回来。”

舅舅点了点头,没说话。阿莲一把搂过外婆,高兴地说:“好外婆,你同意了。”

躺在床上的阿莲和外婆久久不能入睡,阿莲因为兴奋,外婆却缘于不安。

“外婆,我怕听不见头遍鸡叫声。”

“没事,外婆会叫醒你。”

“嗯,外婆就是我耳朵里的鸡鸣。”

“年纪是外婆耳朵里的鸡鸣。”外婆说,“十几年了,为什么总是醒得那么早,难道是想让白天更长点吗?”

“外婆,等我到了你的年龄,可能也会这样。”

“嗯,外婆,千万别让舅舅等我,要不他会认为我太差劲呢。”

“你舅舅那个直头直脑,不转弯,说话不受听,别理他。”

“外婆放心,舅舅其实很心疼我,我既要帮舅舅干活,又要好好和他学打渔。”

“睡吧,到时外婆叫你。”

“你也睡吧,外婆......”

回到自己房间的舅舅,不多久就睡熟了。他不再梦见妻子和儿女生前那三张病恹恹的脸,不再梦见海上巨大的风暴,不再梦见轰隆隆的炮声和密集的枪声,不再梦见房屋燃烧的熊熊大火,不再梦见空旷田野里的孤坟......

舅舅梦见了长长的金色海滩和白色海滩,白得刺眼,还有高耸的海岬和禢色的大山。他梦见自己来到那道海岸,听见拍岸海浪的隆隆声,看见渔夫们驾船穿浪而行,他嗅到了海风里的咸滋滋的味道,闻到甲板木料散发出的淡淡木香,还闻到早晨陆地上刮来的微风带来的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