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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近罂粟地,疯狂汹涌生长的罂粟一望无际。

墩子心情渐渐平复,望着披满霞光的罂粟,秦子常锁起了眉头,墩子没有注意到秦子常表情的变化,兴奋地说:“看这东西,长的多好啊!”

他们爬上了塔楼,初秋的风携带着清爽的水凉拂过,下面的罂粟叶子沙沙作响。

“二少爷,我以前从来没见过罂粟,我们家那边没有人种这个,它结的果子很贵吗?”墩子问秦子常。

秦子常的表情凝重,“我也没见过,但我知道它值钱,或许你的家乡也开始种了,只是你还不知道。”

墩子不能确定自己的家里是否也在种植罂粟,他不置可否地说:“我出来半年多了,家里是啥样,一点也不知道。”

他们扶着塔楼光滑的护栏,极目远眺,田野、丘陵、山峦、云霞尽收眼底。

秦子常抓起地上的火铳,端起来对着远方瞄了瞄,一字一句地说:“这-是-罪-恶,是-毁-灭。”

墩子迷惑地看着秦子常严肃的脸,他感觉秦子常似乎变了个人,而且他的口吻与神情,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符,毕竟他还是个只有十五岁的少年。

“腐朽的清王朝已经被推翻,新的政府会是什么样子呢?”秦子常放下火铳,脸上浮起一团迷茫。

墩子如坠五里云雾,感觉秦子常的话不像是在对自己说的,但秦子常确实又是看着墩子说的,墩子张大嘴巴,大口地呼吸着弥漫奇异芳香的空气,因为实在听不懂秦子常在说什么,所以感到窒息。

“我们对革命满怀热情,我们情愿用生命和鲜血去换取革命的胜利。”秦子常变得有点兴奋,这时他才注意到墩子滑稽的样子,哈哈大笑起来。

“墩子,你会懂的,虽然现在出现了挫折和失败,但终有云开日出的一天。”秦子常说。

墩子用舌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吞下一口唾沫说:“我不懂。”

“我不想再去县城读书了,我要走出去,外面的世界很大,也很乱,清王朝虽然已经倾覆,但我们的国家离真正的民主富强还有很远的路要走。我要投身革命,我要实现自己的理想。我父母不知道,我大哥已经参军了。”秦子常与其是在对墩子说,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你是说皇帝不管我们了吗?”墩子疑惑地问。

“大清王朝已经彻底覆灭,皇帝下台了,但是现在,残余势力又卷土重来,我很心痛啊。”秦子常皱着眉说。

“革命……理想……皇帝下台……”墩子在心里反复叨念着秦子常话语中从未听过的词汇,脱口说道:“革命是去杀人吗?”

秦子常笑了笑说:“你有点明白了,但不是,革命是要推翻一切旧的,腐朽的,建立新的,先进的,开明的,让我们这个国家富强起来。”

“你不读书做官,要去哪里?”墩子问。

“去南方,去北方,去有革命的地方,现在我也说不好,我在等待时机,现在父亲哪里也不让我去,他怕我出事。”秦子常说。

“那你身上的伤是咋弄的?”墩子终于找到了自己最想知道的话题。

秦子常表情又变得凝重起来:“一点小伤,又算得了什么。”

墩子失望地看着秦子常,他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答案。

“我曾经反对父亲种植罂粟,但是……”秦子常忽然停顿下来,因为他知道,一时半会儿也和墩子说不清楚,他担心打破他和墩子初次交谈的气氛,因为他知道父亲和墩子他们在罂粟地的艰辛付出,以及他们对罂粟收成的过高期望,于是指了指逐渐暗淡的远山对墩子说:“山那边,世事正在变化。”

墩子更迷糊了,“二少爷天凉,你还是早点回去吧。”

“来,墩子,教我放一次火铳。“秦子常没理会墩子的催促。

墩子麻利地给火铳装好火药和铁丸,递给秦子常,:“要小心,少爷,端稳了,后坐力挺大的。”

秦子常接过火铳,把火铳拖柄紧抵在胸和肩之间,朝着空旷的天空扣动扳机,一束火舌随即喷出,沉闷的爆炸声在山谷回响。

堵塞在秦子常胸中的闷气被火铳巨大的声响震开一个豁口,他感觉轻松了很多。

“墩子,你想过没有,你完全可以拥有自己的土地,你还可以和你最亲近的人自由自在地生活在一起。”秦子常看着墩子说。

墩子被秦子常的话震住了,“那咋可能,我没有土地,我祖祖辈辈都是长工,就是这样的。”

“肯定会改变的,也许很快,也许很久。”秦子常的脸在渐暗的天色里变得模糊起来。

墩子把秦子常送回宅院时,天已经一团漆黑,秦子常轻轻地扣动门环,院子里传出细细的脚步声和滑动门栓的哗啦声,苏腊月把门只开了一道缝,刚好能进一个人,秦子常闪进院子,接着便听到苏腊月挂起门栓的声音。

黑暗中,墩子摸索着回到塔楼里,点燃一根艾草绳挂在护栏上,轻风吹过,艾草绳头的火光忽明忽暗。

墩子极力回想秦子常的话语,但只有“革命”和“理想”这两个词汇他能记得起来,他们虽然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但却是不同的世界的两个人,秦子常的世界和他隔着万水千山,无法逾越。

破晓时分,罂粟叶上挂满清寒的露珠,墩子在清晨的寒意中睁开惺忪的睡眼。

忽然,在太阳升起的方向闪过一道耀眼的白光,紧接着像春雷一样的轰隆声从东方滚过来。

墩子感觉塔楼开始摇晃,不,是大地在摇晃。

起初大地象被一只巨手擂响的牛皮鼓面,上下弹跳着,震颤着。

墩子下意识地去抓地板上跳动的火铳,但火铳弹跳了几下便从塔楼跌落下去,墩子无法控制住身体的翻滚,他紧紧抱住塔楼的竖栏。

大地在震颤之后稍作停息,又像一面筛子一样左右摇摆起来,墩子被摇晃的塔楼甩出护栏,整个人悬在塔楼外,他紧紧抱着塔楼坚实的竖栏,紧扣在一起的手指几乎被巨大的力量折断。

很快一切都恢复了平静,塔楼歪斜在罂粟地里,墩子像条口袋一样挂在塔楼上。

爬回倾斜的塔楼,惊魂未定的墩子象牲口似的喘着粗气,塔楼还在咯吱作响。

墩子喘息了一会镇静下来,发现塔楼的木梯已经断裂跌落,他移动到支撑塔楼的粗大立柱上面,抱着柱子滑到地面。

“难道这就是二少爷说的毁灭吗?”墩子边往宅院方向奔跑边在心里嘀咕。

“这一切都是罂粟带来的吗?”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墩子心头升起。

惊魂甫定、灰头土脸的人们聚在宅院外面的打谷场上,哭泣、喊叫声不绝于耳,从叫声里就可以知道有房子倒塌了,有人死了。

这些受伤和受惊的人站在清晨的打谷场里,他们的身影像是原野上零落的枯树。

秦家庄不少房屋都在地震中倒塌,秦老爷的宅院并没有遭受大的损坏,只有中院的青砖山墙震出了裂缝,每进院子里都零乱地散落着从窗前、屋顶滚下来的各种生活和农事器具,一片狼藉。

长工的棚屋被震塌,但是没有人被盖在下面,因为在地震前他们就离开棚屋到羊圈里起粪,所以侥幸逃脱;马棚、牛棚都塌掉了,牲口被长工们赶到附近的矮坡上。

秦老爷面色庄重严肃,目光凝视着打谷场上的人们,不时发出轻微的叹息声。

秦子常穿梭在人群里,关切地询问每家佃户的受灾情形,他时而替老人擦拭落满灰尘的脸,时而蹲下身抹去孩子的泪水,时而扶受伤的男人坐下,时而倾听妇女的哭诉……

苏腊月散乱着髻发,从宅院大门走出来,慌乱而急切地在人群中搜寻着什么,直到她看见墩子出现在打谷场里,焦灼的神情才渐渐地安定下来。

人们开始从打谷场缓慢地散去,回到自己倒塌的房屋前,挖掘掩埋在废墟下的亲人。

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此起彼落。

漫漫黄尘笼罩在秦家庄上空,遮住了日出时的阳光。

一团乌云从南边涌动过来,天空开始变得昏暗,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