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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迪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一个有些长的梦。

梦里,他堪破天机,于是为救世四处辛苦奔劳……似乎有个看不清脸的人从始至终陪着他,身边也多了个只会抱大腿的挂件。

温迪理解自己做梦的缘由。他在坎瑞亚遗址之中安睡了五百年,重伤者长眠无梦。大概是有些遗憾,于是现在会做这样的长梦。

不过温迪有些好奇。他骨子里其实是很寡淡的,梦里的那个人怎么看都不像是他。

自己没那么好心肠。温迪自认为自己只是个道德水准稍微比人类平均道德水准高一点的少年。

魔神们生来即有爱人之心。可惜温迪是后天升格的那种,相比诸神他的责任心少得几乎没有。

其他的尘世执政都兢兢业业履行着神职,只有温迪即位起就在摸鱼划水。

天大地大,摸鱼最大。

不过……温迪回忆了一下梦境的内容。

他要是像梦里那样的话,感觉似乎也不错。

为人世辛劳的感觉并不让人讨厌。

温迪想,如果他生而为人,了解人的七情六欲爱恨痴嗔;也没有认识当年死在叛臣箭下、热爱弹奏竖琴的无名少年。

自己就不会出于好奇和不解,去尝试着成为少年。

然后成为如今这个模样,看似活泼明朗,实则与尘世格格不入。

只是这世上没有如果。

*

在高塔孤王最后的统治时期,温迪见证了那场盛大的反抗。

迭卡拉庇安是个中庸的君王。他虽然从始至终没有撤走环绕王都的暴风,然而反抗军都打到王都城下了,他也未曾露面对反抗军施以镇压。

神明并不亲自下场,无名少年又是天生将才。在这场只有人类交锋的战争中,胜利毫无疑问地倒向了少年这一边。

然而胜负将定之时,一切乱象初显端倪。

迭卡拉庇安的王臣们知道,反抗军要推倒神明的统治就必然把他们也拉下台,因为少年蛊惑人心的话术里里外外离不开自由二字。

他们不想失去神明赋予的权利,于是发起了自战争开始以来最猛烈的反扑。

于是反抗军吃了有史以来的最大一场、也是唯一一场败仗。

少年威望不稳。

这时候底下的人就开始有想法了。有人认为他们应该对敌人投诚,将主帅的首级作为敬献的礼物。这样或许未来被清算的时能幸免于难。

有人则想着,杀了少年,取而代之。

后者不像前者那样无知又惶恐。他们看得出来,敌人已是濒死的骆驼,反扑完这一阵就没有余力了。

而暴君神明似乎也没有太多反抗的意思。胜利终究还是属于他们的。

所以,如果反抗军成功攻占王城,以少年在民间和军中的威望,他必然会成为新的君王。可惜少年有一点很令人失望,那就是他年纪太小,对人间有着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极尽其能地在鼓吹“平等”和“自由”的理念。

本来这没什么。少年自组建反抗军以来对外的口号都是这个。然而口号归口号,有些人加入进来之后才发现,少年竟然是在玩真的。

有些人参军是为了生存和自由,而有些人不是。后者只想跟在最强者身边混口汤喝,用情谊换取权力。

你不当君王,又不想让蒙德出现第二个君王,那怎么行。我们卖命是出于赌徒心理想要一夜暴富,可不是为了圆你那孩子般虚无缥缈的梦。

这让那些想要成为新王近臣的人如何能忍。

——没办法,那就只能杀了少年取而代之了。叛臣们毫无心理负担地谋划了一场针对主帅的刺杀。

反正他终究只是个孩子,绝对不会想到自己会被同伴出卖。

然后。

少年就死在了混乱中的乱箭里。

温迪那时虽然还是个不通世事的风精灵,洞察力却无人能及。他早已料到会有这么一出,于是屡次警告少年,让他把危险扼杀在摇篮里。

“你要么杀了他们,要么在军队内部改一下行事作风,别再那么高调地宣扬你的理念。你得知道一件事,人都是趋利避害的生物。璃月有句古话,水至清而无鱼。”

真的要宣扬平等与自由,也该徐徐图之,先给自己套一层许多人都能接受的伪装。

然后少年果断地否掉了风精灵的提议。

“那不行那不行。现在不是排除异己的时候。”少年正擦拭着他钟爱的竖琴,“我组建反抗军的初衷就是这个,许多人也是因此慕名而来。现在你要让他们知道我的梦想并非纯洁无瑕,你让那些真的在为自己的理想拼命的人怎么想。”

风精灵暗自吐槽,也就只有你会这么想。贪婪是人的六欲之一,是刻在人类灵魂深处的本能。他们如今在你这里得到了自由,必然会妄图索求更多。

但少年一意孤行。风精灵知道自己劝不住,只能随他去了。

不过它也不可能时时刻刻守在他身侧。彼时的风精灵也还没成为蒙德大地上言出法随的君主,守在少年身边也没什么用,不如出去帮少年多做点事。

但是当风精灵再一次回来时,少年已经陷入重围危在旦夕。

风精灵急忙带人去营救他。然而亲卫突破重围时,少年早就因为受伤过重断绝了生息。

风精灵颤抖着手去碰少年已经冰冷的尸身。少年维持着死时的模样,睁眼看着远处的天空,溢血的嘴角微微勾起一抹笑。

数根箭矢贯穿了少年的身躯,他的盔甲上满是血迹。

死不瞑目。

风精灵终究是来晚了一步。

风精灵沉默着,把收集来的鹰羽塞进少年手中。他知道少年喜欢那些象征自由的事物,然而少年却再也看不到了。

亲卫敬畏风精灵如敬畏自己的主人。除了因为温迪是少年最好的朋友,更因为温迪敏锐的洞察力。

少年死去,他们也很悲伤。

然而这是刀剑无眼的战场,且纷争还在继续。

“军师大人,请您节哀……我们都在等您的下一步指令。”

温迪知道节哀的意思。他曾飘遍整个提瓦特,自认学识还算渊博。

可是,他不难过啊,为什么要节哀。

他只是,不理解。

温迪注视着少年那双瞪大的眼。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明明已经提醒他很多遍了。”

要注意安全,要改变处事方式。慈者不可掌兵,因为有些代价要用生命来买单。

亲卫闻言沉默片刻。

他其实也不太明白无名少年在想什么,不过这只小风精灵似乎很痛苦的样子,他必须说点什么。

“或许,将军并非不理解您的苦心。”

无名少年并不是天真无知的孩子。相反,他又聪明又极具人格魅力,不然也不会在这个年龄就成为众皆景仰的反抗军领袖。

“他只是,有自己的打算……”

“他在打算什么?他的打算就是送死吗?”

风精灵稍微扬了下声音,听起来有点尖又有点嘶哑。

自己的声音怎么变得这么难听,自己是想质问谁吗。

风精灵想。

可是少年已经死了。

“或许是。”亲卫斟酌着语句,“他也许是想,用自己的死亡来改变如今的局面吧。”

仇恨是最容易被转化为动力的。如果人们知道他们的将军死于阴谋,必然会爆发。

“反抗军对外宣传的口号从未变过,加入反抗军的人却始终络绎不绝……人们尊崇他,除了出于慕强心理,大概还因为高喊着[为自由而战]的将军看起来就像北极星那样又特殊又耀眼吧。”

黎明来临前的冬夜是很漫长的。如果没有星光引路又没有篝火取暖,夜间行路的人很容易绝望。

所以一定要有人燃烧自己去照亮黑暗,哪怕这世上居心叵测的人有很多很多。

但只要人们还看得到希望。

就一定会有人,前赴后继地去守护这份希望。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所以少年选择了死亡。

他的威望很高,崇敬他的人也很多。所以他的死亡必将点燃反抗军的怒火,然后促使反抗军夺取胜利。

“那后面的事呢?他这么孤注一掷,难道就不怕事情不会按着他的预想去走吗?”

风精灵的声音颤抖着。

亲卫低头:“他把一切都交给您了。他说他相信他的朋友。”

疯子。风精灵想,这少年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你为何要如此信任一个非人之物。就不怕一切都被自己搞砸吗。

但风精灵说不出这样的话。

最后它扑扇着小翅膀飞离少年身边,背对着周围的亲卫。

“把他……带回去。”

好歹给少年一个归宿。

*

少年觉悟太高,风精灵不能理解。

但他可是少年最好的朋友啊。

别人不理解少年也就算了,风精灵觉得自己如果都不理解他,少年这一生岂不是太过孤独了。

于是。

少年将军的名字在史书中隐去,而风神巴巴托斯的神光辉映世间。

新生的蒙德城中,也多了个名为温迪的吟游诗人。

温迪一开始其实并不是现在这副活泼伶俐又通透圆润的模样,甚至于吟游诗人一开始连话都不太会说。

不是不精通人的语言。而是风神在当温迪时常常需要揣摩,少年曾经是怎么样的。

他在尝试着成为少年。巴巴托斯觉得,只要自己成为了少年,大概就能理解对方了。

然而他一开始总是学得不像。甚至于有些感知敏锐的人偶尔会从少年身上感到一种割裂感,仿佛这具漂亮的躯壳里住着的灵魂并不是人。

温迪只能不断改进。所幸他的改进是有成效的。

渐渐的,就连少年曾经的亲卫,都认不出温迪和旧主之间的区别了。

从思考方式到言行举止,温迪已经能做到不漏一点端倪。甚至于岁月变迁之后,某一刻温迪以为自己就是少年。

然而温迪还是不能理解少年。

是因为自己跟少年还不够像吗?温迪想。

于是他再度从记忆中搜刮有关于少年的点滴,却始终未能在理解少年这件事情上得到进展。

执念终究成了将神明困在过往不得解脱的枷锁。

……

再后来的记忆就有些模糊了。温迪只知道后来自己就变成了这副游离人外的模样。

神明行走于人间,但也仅仅是行走于人间而已。甚至于温迪因为自身的原因,他不像神也不像人。

温迪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总隔着一些什么东西,自从他获授神位成为尘世七执政之一后。

他行走于这个世界,却总感觉不太真切。

就像他好像忘了什么。

忘了些很重要的东西。

但,要真是什么重要的东西,自己怎么可能忘记。之前倒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比如蒙德的龙灾,不过被他解决了。

自己又不是某个六千余岁早该磨损的老爷子。

温迪暗自吐槽。自己是不是昨天喝太醉了,最近又太闲了,一觉醒来就在胡思乱想。

要不还是去找点乐子吧。

只是蒙德的龙灾解决了,一下子他也没什么事情做。

要不,去荻花洲看看。

温迪顺手捎了瓶酒。

*

荻花洲在绝云间东北。

温迪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选这里。此地魔物常盘踞,虽不敢招惹风神,却颇为扰人兴致。

又没什么景色好看。

虽然……此地的风不错。

他看向风吹来的方向。远处奇峰屹立,满山枫红。高处云雾缭绕,隐约能瞥见那位于极高处的一座浮岛。

那是仙人居住之地,绝云间。

温迪是去过那里的。荻花洲看到的绝云间景色美则美矣,却不如绝云间内风光半分。

不过。

温迪并不太想去。

某个在那绝云间浮岛上案牍劳形的人,可不喜欢他随意造访自己的洞府。

那人只是外表温和,骨子里冷得很。这温迪是知道的。他曾经用了百余年才略微让磐石软化一点,这五百年没见,想必对方又恢复到原本的模样了。

温迪寻思着,在荻花洲寻了块石头坐下。

悠扬笛声响起。

就这样远远地看着吧。他想,要是对方还念旧情的话……

绝云间浮岛位置极高,站在上面可窥璃月全貌,近一点的荻花洲更是能看得一清二楚。他若真想寻他,那在看到自己的第一时间就该来了吧。

然后温迪等了三天没等到。

气抖冷。温迪默默地开了那瓶他埋在风起地下几百年的好酒,叼着瓶口就是一口闷。

冰凉辛辣的酒液入喉。

哦,这好像不是蒙德的蒲公英酒,而是璃月的烈酒。

应该是老爷子送他的。不是,那人怎么送自己这么烈的酒。

温迪心情更糟了。

他灌酒灌得很急,有少许酒液从他唇边滑落,再然后划过锁骨再落入衣襟。吟游诗人雪白的衬衣上沾上了点酒渍。

再然后温迪把瞬间空掉的酒瓶狠狠往石头上一掼。

你最好别来蒙德找我。老东西。

他撕开空间裂隙就回了蒙德。

*

“老板,麻烦给我一杯茶。”

“嗯?居然有人来酒馆喝茶的?”

“……您这里没有么。”

“啊不好意思,有的有的,您稍等。”

钟离在[天使的馈赠]外面的露天酒桌找了个避阳的地方坐下。很快,服务生就将一杯热茶送到了他面前。

钟离听到他离开时的嘀咕:“居然有来[天使的馈赠]喝茶的人……难道这是璃月的风俗?可我也没见过第二个来这喝茶的人啊。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蒙德的臣民跟那个人一样,自由得有些直率。

钟离失笑。

不过钟离并不否定对方的话。他知道自己奇怪。

也并不打算入乡随俗。

他就是来找温迪的。

钟离想起千年前被风神作弄的那些回忆。

温迪受这里影响很深,大概至今都没察觉出什么,只以为一切如常。

以他的性子,要知道自己主动来了蒙德,定会第一时间来寻他。

然后对着他大肆讥嘲,譬如用惊奇的语气说“我看到了什么,恪尽职守的老爷子居然也有逃班远游的时候……怎么,五百年不见,您居然就转性了?”

又或者那人又醉醺醺地来酒馆卖唱换酒,然后被他逮个正着,再然后“诶嘿”一声企图卖萌糊弄过去自己看起来如此落魄的原因。

毕竟以自己的价值观……是不能理解一个神明不仅不履行神职满世界摸鱼,甚至因为没有钱宁可去卖唱也要买酒喝的行为的。

……

茶很快端了上来。钟离悠悠然尝了一口。

甜茶……难喝倒是不难喝,只是少点璃月的茶味。

还是入乡随俗配点点心吧。钟离再次喊服务生弄甜点。

岩之神是个很讲究的人。

然后。

李明月的吐槽声从他背后的神之眼传出:

“不是帝君,幻境里头您也有心情喝茶啊?!”

“嗯?”

有什么问题吗。

钟离思索了一下,反正他困在这里也没事做。

还有这不算幻境。不过那酒蒙子死都要护着的这小崽子实在呆的可以,完全听不懂自己说的话。

然后帝君试图讲得更详细一些,发现李明月更懵了。

于是他直接放弃。

“在这里等着就好。”钟离不慌不忙,一如他发现自己被这一方小世界捕捉,并且李明月也跟了进来还失去了人形之后。

李明月也做不了别的什么。现在帝君的岩之权柄依然在身,背后这神之眼纯粹就是个会发光的玻璃珠。他又好死不死变成了这玩意,只能干瞪眼当装饰品。

毕竟着了道的人是温迪,而破局的方法又只在温迪身上。帝君都只能老老实实等,他又能怎么样。

甜点很快端到帝君面前。钟离对于一切食物都接受良好,然而在再度看到土豆饼时他手指顿了下。

一下子就想到了温迪当时递出来又莫名其妙抢回去的那盘土豆饼。

钟离再回顾了下温迪那时的表情,确定那土豆饼内有玄机。

他一时无言。

您真是作的一手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