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刘头帮连心招服务员是按着正经饭店的标准来要求的。第一要年轻小姑娘，第二人得闯楞，第三家里没有拖后腿的罗乱。
邓玉梅就像是专门唱反调来的，没有一条符合老刘头的标准。
偏偏连玉一提连心就点头同意了。
邓玉梅三十多快四十的年纪跟王金枝差不多，在连心眼里简直再合适不过。这个年纪的女人多数稳重，邓玉梅又是个踏实肯干、不会偷奸耍滑的，连心眼里这个秉性非常难得。
邓小米讲过几句家里的情况，连心判断邓玉梅恐怕是娘家婆家都四六不靠，没办法才不得不自己出来踅摸进项。她没有退路，就不得不死死抓住眼前的机会，将来工作上应该是个积极分子。
再有就是连家三个弱小，没一个嘴上带毛的，连心怕开店做生意会有人看他们年纪小仗势欺人。万一有不长眼的来找茬，邓玉梅那二尺九的腰围应该挺能唬人的。再说她自己做过两年小买卖，按老刘头的标准来看她虽然不算闯楞，但也挺能言善道的，这方面连心也算满意。
至于邓玉梅提的宁愿少点工资也要让邓小米在店里吃一顿中午饭的事儿，连心压根就没放在心上。邓小米才多大，再能吃能吃多少啊，多添一双筷子的事儿。
第二天邓玉梅得了消息高兴得发狂，邓大嫂家堂屋的水磨石地砖让她拖得跟抛了光一样。
邓大嫂的心这才算落了一半在地上。
当天上午邓宝禄空了半天时间出来，带着邓玉梅和邓大嫂去清河村租房。时间有点紧，姑嫂两个看了三五家就紧忙定了一间房下来。
是村里人自己盖的西厢房，房东的姑娘从前在里边开过两年理发店，后来不干了就一直空着。这房子的好处是一开门就是村里的土路，不用跟房东一家走一个大门，后门一锁从前门出去拐两个弯儿就能到连家。里外两间房，外间刚接的自来水管道，能做厨房用。里间虽然没有炕，但房东说了，有需要的话他半天时间就能砌出一铺炕来。
房东家有三个姑娘，老大嫁人了，老二在县里打工住宿舍，老三在铁中念高中。平时家里只有老两口和三姑娘在，人员关系非常简单。这点是邓玉梅最满意的地方。
要说缺点也有。夕照日，前后两扇大窗能让人站在路上就将屋子里的境况一览无余。最关键的是得跟房东家共用一个茅楼儿，这点最让邓玉梅心里不舒服。
然而邓大嫂却看这房子样样都挺好，挑不出毛病来，“别矫情了，就这个吧，一个月二十多块钱你还想住娘娘殿啊？”
邓玉梅从善如流付了定金，跟房东约定等他把炕砌好，干了之后邓玉梅母女就搬过来，左右不过三两天的事儿。
房子的事儿一解决，邓大嫂就和她男人邓宝禄回家去了，邓玉梅则骑着自行车一拐弯去了连家。
虽然店里还没开业，但是想必也有不少的活儿需要人干。她这啥啥都不符合要求还是走后门进来打工的人，可不得多多表现表现嘛。更何况人家连心说了，工资一分不少她的，还包她们娘俩的三餐。喜得邓玉梅更加干劲儿十足，恨不得给连心卖命都行。
罗明俊刚买回来好几大箱子的不锈钢餐盘，邓玉梅进门就撸胳膊挽袖子抢着去拆包。罗明俊也不跟她客气，告诉她自己去厨房烧水，餐盘最少需要水煮半小时消毒。
邓玉梅答应得斩钉截铁，顺嘴问罗明俊：“连玉呢？这都中午了咋没见她回来？”
罗明俊回答道：“去电影院结账去了。公家单位不好打交道，她都两天不着家了。”
邓玉梅瞬间替连玉捏了一把汗，“可不是，公家就那样，给他供货的时候个个眉开眼笑，千万别提钱，一提钱个个拉着老长一张驴脸。”
他们两个唠几句无关痛痒的嗑，殊不知连玉此时此刻面对的正是电影院李副经理那张驴脸。
所谓驴脸是指字面意义上的。连玉头一回见着这位李经理的面，打眼一瞅心里就蹦出来两句打油诗：去年一滴相思泪，今年方流到嘴边。这位李经理的童花头要是放在别的女的头上恐怕得披肩了吧？
连玉自行车上驮着特意给李经理买的几样礼品，远远坠在她身后进了小区大门。眼瞅着李经理进了单元门，十多分钟之后连玉才拎着礼品敲开李经理家的门。
李经理开门一见是连玉，倒也不扭捏作态装作不认识，说了一句“是你啊，进来吧。”就把连玉让了进去。
连玉想来是之前自己往电影院送货的时候遇到过李经理，但她不识庐山真面目，人家却记住她这张脸了。
李经理直接把连玉领进书房，门一关她往书桌后边一坐，二郎腿那么一翘，领导的派头当时就显现出来了。就是书房多少有点小，她那派头就显得夸张不少。
连玉把几个礼品盒往书桌上一放，开门见山说道：“我在会计室蹲了两天都没看着您，这才不得不跟到您家里来。我年纪小不懂事儿，您原谅我这回。”
李经理呲笑一声，打眼一瞅连玉带来的东西，四瓶汾酒，两条烟，还有一盒子包装看起来不错的茶叶。
要是放在一般人家走亲访友，这些礼品绝对够贵重。但李经理却并不把这点东西放在眼里，因为她知道，跟连玉要结的那几千块钱货款比起来，这些东西不过是九牛一毛。
看着连玉那张镇定无比丝毫不见局促的幼嫩脸庞，李经理心里也在犯难。按正常“流程”，这会儿应该是坐在书桌对面的人说暗话提条件才对，可李经理看连玉那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模样，她该不会在等着自己提条件吧？
难办。李经理升任不到两年，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正在这工夫，就听门外一个老太太高声喊道：“饭好了出来吃，吃完饭抓紧时间眯一觉。”
连玉闻言连忙站了起来，满脸惭愧说道：“唉呀都怪我，来的真不是时候。您先吃饭，下午我去您单位说就行。”
李经理假模假式地邀请她留下来一起吃饭，连玉哪里肯。她特意挑午饭时间上门本就是投石问路来的，谈没谈正事儿无所谓，礼送出去了就行。
书房门一开，一个半大小子从门后蹿过去，差点吓连玉一跳。
李经理嘴上埋怨儿子，“多大了还没个正形儿！走路不会好好走啊？”
李经理的儿子一屁股坐到餐桌旁，端起饭碗不吃饭，先瞄了连玉好几眼，然后才对他妈说道：“你要是给我买那辆捷安特，别说让我好好走路，让我跪着走、爬着走都行。”
他对面不知道是奶奶还是姥姥的老太太闻言咧嘴一笑，扭头盛饭的时候不经意间看了连玉一眼，“这孩子，你妈一个月才七百块钱工资，你那自行车就得三百三，给你买完自行车咱们全家都得扎脖儿，西北风都喝不上。”
“那我不管，谁让我妈答应我了呢，做人不能言而无信。”看起来比连玉还要大上好几岁的男生居然在饭桌上耍起了无赖。
李经理没搭理自己儿子，客客气气把连玉送出门。
连玉蹬上自行车就往批发城跑，她记得批发城外围那排门面房里就有挂着捷安特招牌的。
到地方果然一眼就看见了，连玉进门就打听什么自行车售价能三百三。店员一指墙正中挂着的一辆在连玉看来奇形怪状的自行车，“山地变速，最新款，刚上市没几天，老多男的稀罕了。”
连玉心说可不是么，要不是别人稀罕又舍不得花钱买，她怎么会来这儿。
可她也舍不得啊。那可是三百三十块钱，她最少也得在夜市卖三天奶茶才能挣出来。也不知道这辆车是金子打的还是银子做的，看着也不好看，可真敢狮子大张嘴啊。
连玉一边心疼得直抽抽，一边跟店员软磨硬泡地讲价。人家店大牌子响，根本不讲价，也根本不在乎连玉这一个顾客。连玉顾不上在意店员的服务态度问题，最后好说歹说才从老板手里讲到一个据说价值二十块钱的水杯架做赠品。
拿到发票的那一刻连玉感觉心都在滴血。缓了好一会儿才蔫头耷脑骑上自己那辆除了铃儿不响其他哪儿都响的自行车走了。
早就过了饭点，连玉饿过头已经感觉不到饿了。但她没地方去，索性进电影院对面的面馆里随便点了一碗面，坐在窗口处吃药丸子似的慢吞吞一根一根吃下肚。
吃完面她又一头扎进电影院，电影院大堂空旷，太阳照不到的地方要凉快许多。连玉挑了小卖铺拐角一个不惹人注意的地方，跟熟识的店员要了一张纸壳子铺在地上，倒头就睡了过去。
人吧，心里有事儿就容易睡不踏实。连玉隔一会儿就睁开眼睛去看对面墙上挂的大钟，生生熬到两点半电影院打上班铃。她一骨碌爬起来收拾收拾把纸壳子还给小卖铺，整了整衣裳上楼去找李经理。
李经理还挺忙，办公室里等她盖章的、签字的得有四五个人，连玉默不作声靠在门外等。
这时一个穿一身灰蓝色工作服，鼻梁上架一副黑框眼镜，看起来像电工的男人路过，看见连玉当时就是一愣。
“你是谁家孩子？过来等大人的？”他和颜悦色地问道。
不知道他是谁连玉也不好说实话，只好微微点头。
“放映厅前边有空的座椅，你去那边等吧，要是困了还能睡一觉。你家大人找不着用喇叭一喊你就能听见。”眼镜男说到这里咧嘴一笑。
连玉也跟着笑起来，“你肯定这么叫过你家孩子吧？”
眼镜男仰头笑出声，随手一拍连玉的头顶，“我可没有像你这么大的孩子，快去吧。”说完他夹着一个黑色公文包下了楼。
连玉正在那儿琢磨这人谁啊，怎么比她还要自来熟。办公室的门吱嘎一声响，李经理捧着个保温杯走出来。
一眼看见门边的连玉，李经理诧异道：“你怎么在这儿呢，进来吧。”
连玉一进门就看见李经理办公桌上摆着自己中午送过去的那盒茶叶。她心里稍定，扭头就跟李经理说要结账。
她已经做好了李经理像过世的刘干事那样拿腔拿调找理由的准备，谁知李经理只是把保温杯盖子一扣，点点头就说行。
痛快得连玉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幻听了，难道中午那些礼品的作用这么大？看起来不像啊。
这时就见李经理低头翻找着什么，随后她从抽屉里拿出厚厚一本文件夹，翻了几页后从文件夹里摘出几张票据递给连玉。
“这是当年化工厂欠咱们电影院的一笔债务，有一千多块，你去要回来刚好能顶一部分。”
连玉低头一看，手里三张欠条，落款时间分别是94、95、96年。好家伙，这哪是一笔债务，分明是三笔才对，李经理可真有心眼，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把三角债推到她一个十五岁小姑娘头上。
连玉勉强维持着脸上的镇定，硬扯出一个笑来。随后当着李经理的面从兜里掏出捷安特变速车的发票压在那三张欠条上，又把欠条推回给李经理。
“李经理，您行行好，可怜可怜我吧。我哪要过账啊，来您这儿我腿肚子都转筋呢，去化工厂还不得让人当成要饭的扔出来啊？”
李经理不动声色地接过四张票据，看见发票上的金额眉毛顿时一挑，神色间有明显的喜悦。
她朝连玉一扬下巴，“从上班忙到现在，渴得我嗓子都冒烟了。”
“我这就给您接水去。”连玉连忙端起李经理的保温杯，一路小跑去水房接了一杯热水回来。
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李经理神色又缓和不少，连玉坐下之后她居然开始跟连玉打起官腔来。
说的无非还是刘干事当初说过的那些陈词旧调，但连玉这回听得极其认真，表情更是耐心。
李经理对着连玉一个半大丫头讲了二十分钟政策，忽然意兴阑珊起来，觉得自己在对牛弹琴。
她把话音一收，跟连玉要她手里那些入库单复印件。三十来张入库单她翻了足有二十分钟，才从里边挑了十来张出来签字盖章，随后她一股脑都推到连玉面前。
“这几张有刘干事签字的好走流程，你直接拿去会计室就能结账。”
连玉顿时急了，“那其他那些呢？刘干事请假那几天都是他们科室的人帮忙签字的，还有会计室那边核实过的六张，当时说账上没钱，等有钱再给。”
“你喊什么？”李经理皱起眉毛，心里烦不胜烦，“账上现在还是没钱，能给你这些也是好不容易挪出来的，这你还不知足？”
连玉顿了一下，之后平复下情绪，缓缓点了点头，伸手将票据分门别类一一收好，说道：“那今天先谢谢李经理了，改天我再来。”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能抠出来一分是一分，剩下的大不了再想其他办法。
连玉出门转身就去会计室。
电影院四点半准时下班，她得赶在下班前把能结的钱结出来抓在手里。
四点十分，连玉揣着新鲜热乎的一千二百块垂头丧气地走出电影院。
去车棚里取自行车的时候居然跟采购科的魏大爷不期而遇。魏大爷轻飘飘看了她一眼，骑上自行车往解放小学的方向去了。
连玉低头寻思一会儿，不久再次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