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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白猿托遗,逍遥越海

有苏月魁此刻陷入了深深的自我埋怨之中,她在埋怨自己为什么当年不多跟实沈师叔多学几首疗愈的法门,为什么当初自己嫌麻烦只学了最基础的就不了了之。如果过去她肯好好学的话,如今也不会像这般无力。

如果她以前再努力一些,或者自己的修为再高一些、天赋再好一点、带的法宝再多一点,也不至于看着姬白猿前辈拖着已经残破的身子,去阻拦黎甲破封。

她只恨自己为何如此弱小,只恨自己在真正的强大面前那么无力。可惜,即使是返虚真君的她,也没有后悔药可以吃。

手中的羚角大弓的光芒忽闪忽现,就像汪洋大海中的灯塔一般,指引着姬白猿此刻的身体状况。有苏月魁的心也随着这如同呼吸一般的光芒,起伏跳动。

姬白猿说了,当这把弓的光芒彻底暗淡时,它就易主了。至于是留给有苏月魁自己用,还是给她那个弓道天赋拔萃师兄,那个被誉为千年来唯一一个有天赋在弓道上成仙的东方雪鸿,就是他管不着的了。

抱着这张比她还要略高几分的绝世宝弓,这把名叫困海的天级法宝,有苏月魁的泪水像是决堤的江流,止也止不住。她瘫坐在沙滩上,任由裹挟着血气的风自岸边吹拂,飞向更为浓郁的大海。

看着那宛如擎天巨柱一般失去光芒的石剑,看着在石剑周遭不断撕裂的空间,看着一卷又一卷的海潮裹挟着尸首冲刷到岸边,她忍不住放声哭泣。一滴一点的泪点落在困海之上,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为了牺牲的同族而哭,为了驻守的修士而哭,为了姬白猿而哭,为了很多事而哭……

困海的光依旧闪烁,不知何时多了几分柔和,多了几分困倦,少了几分灵性。她知道,此刻的姬白猿不过强弩之末,即使是全盛时期的他想要打败以防御着称的黎甲也是实属不易,更何况如今呢?

她本想阻止他那义无反顾的赴死,有苏月魁知道她的同门以及师父快来了,只要他们来了,什么都有希望了。但姬白猿只是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那就连说话都很困难的咽喉,清晰地给她讲了一个故事,算不得故事的故事。

清晰到就算死,有苏月魁都不会忘记。

“我的先生养由基拉了一辈子弓,只为了报答他的王。我的命是先生给的,我也打算把命给先生了。可先生让我活下来了,我以为他想让我帮他复仇,所以我入了返虚。”

“我回到了荆州,想要杀了当年篡位的那人的后裔。可我发现他早就死了,他的太孙侄干了和他一样的事,上下一百余口死绝了……我最后找到的和他有一丝血脉关系的,是一个在青楼买笑的小乞儿,已经没有复仇的必要了。”

“复仇的对象没了,我就想着去找先生的子嗣后裔吧。可那时我才发现,已经过去了四千六百三十四年了。四千多年啊!我连先生的坟都找不到了……还有他的脸,我也想不起来了。更何况他的子嗣呢?”

“说来可笑,我当时都已经是返虚了,居然不知道自己该干嘛了。我一遍又一遍翻阅先生留下的秘籍弓谱,走遍了九州,甚至想到了去森罗寻祖、去收徒、去加入某方实力,但最后都不了了之,因为我发现,这些都不是我想做的。”

“我迷茫啊!兜兜转转,我来到了东海。那时候的东海不像现在,挤在两方中间干什么都不舒心,那时候的东海是真正的战争前线,每天双方都是几千几万地在死人。误打误撞的,我就被人忽悠着加入了东海,入了金鳌岛守边。”

“现在想到那个忽悠我的人,我就来气!有苏丫头,有机会你去山水书院,见到他们院首,那个老是喜欢彪脏话的一点没个读书人样的混蛋,一定记得给他两耳光。这是当年他欠我的。”

“扯远了啊,我想着反正我还没找到想做的事,就想着先在东海留一阵子,这一留就是几十万年,太久了,久到我都成陆仙了,久到我已经记不得时间了。呵呵,想来我也真是单纯,整个九州也找不出第二个了吧。嘿嘿!”

“可我这几万年不是白待的。我手上染的血太多了,多到可以填满一个湖泊了,那时候我突然悟了。目标不是找出来的,是给自己定。反正我的脚在自己身上,路在脚下,我走到什么地方应该是我自己决定的。”

“先生养由基也好、复仇的执念也好,都只是路上的一块路标,指引着我前期的道路。有他们的帮助,我的路确实好走不少,但这始终不是我自己想走的路。我失去了路标,没有目的,始终都在流浪,直到我开始专注于一件事时,我才逐渐找到了方向。”

“那一天,当我射出一箭击退了海妖大军时,我听到了将士们无比真挚的欢呼,看到了同僚道友们眼中由衷的欢喜,那一刻我知道我找到了。我一步入了陆仙后,从那时候我就发誓,这辈子留在这儿了。”

“丫头,故事有点长,老头子我不像先生那样会讲道理,嘴皮子也不像那个臭书生一样利索,想说点好听的也说不出来。你可不要嫌弃我啰嗦啊……”

“喏,这把弓自我入驻东海以来就没有离身过,不过现在是用不到了。我这老朋友就暂时交付给你了,是赠是留看你。”

“还有这本弓谱,前半部分是我先生养由基毕生所感,现在想着可能有点落伍了,但好歹能当个文物不是。后半部分则是我写的,语句比较糙,凑活看吧。这个你就转交给你们那个同样用弓的小子吧,就当前辈的一点传承吧。”

……

纯白的灵光自空间的裂缝中迸出,凄烈的猿啸透过层层阻隔,在东海上空回荡,还有不知名的战吼、无处不在的悲嚎、爆炸声。有苏月魁能想象出他们奋不顾身搏斗的样子,她只觉得无力,不由得垂首低泣,任由泪水滴落。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战争,已经死了太多人了。枯琴君死了,姬白猿将死,两万金鳌守军葬身海底,三千修士十不存一,东海海军全军覆没,更不要提惨遭屠戮的东海城居民。

死得人太多了……

海边的天是多变的,大海深处白猿与巨鼋的战斗还在持续,两股震天的妖力从空间的夹缝中渗透而出,卷起千里层云,炽热的爆风被裹挟着尸体与海水飞上天际,停息没多久的雨,又一次落了下来。就现在而言,下雨可不是一个好迹象。

大雨不识趣,寒我赤子心。

雨丝缠绕着发丝,冲刷着海与岸上的血腥。空气中弥漫的浓郁的血腥味淡了不少,可这不代表死亡在消散。有了大雨的加持,海族终于可以突破那三千里的隔阂,再一次将战线向前推进。这对修士大军来说无疑又是一个噩耗。

有苏月魁知道,自己不应该再这么消沉下去。她是东苍仙人的弟子,是青云峰的一员,是九天宫的子弟,更是东海戍边的修士,她也有自己的责任在身,她应该和那些奋斗在一线的同僚一样,抵御东海的入侵。

只是……

有苏月魁止不住心中的悲切与绝望,但内心的责任还是迫使她抬起头,血红的双眼凝视着远方,战意与仇恨在暗暗氤氲。榴齿咬住了下嘴唇,丝丝腥甜冲进了口腔,给她带来了清醒。

有苏月魁身后六条亮如皎月、润如蜀绣的狐尾想花朵一般轰然展开,返虚大妖的气势毫无保留地爆发而出,一声压过一声的尖锐狐嗥在岸边响起,似魅似诱,软人心境。

除了赤色的狐尾、狐耳外,她的四肢也在逐渐兽化,身躯佝偻,四肢匍匐。一只体大如马驹的半妖人在岸边蓄势待发,异化的身躯为本就诱惑魅人的胴体平添几分风情,狐媚的双眼没有往日的柔情,有的只是无穷的战意。

大雨还在下,有苏月魁外溢的妖气将头顶的那片乌云冲破殆尽,只留下残月星光,西垂落下。

“前辈,搭我一程。”

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在心弦绷紧的有苏月魁身后响起,磅礴的杀机顿时散去了一半,渗血的眸子带着好奇回头看去,只看见一个白发青衣的青年,撑着一把纯白的伞,慢悠悠地踱步而来。

微雨微风落肩发,白伞白珠跳入盘。

他不急不慢地来到有苏月魁身边,欣赏一件珍宝般抚摸着六条抓人眼球的狐尾。他身上有一股很奇怪的气质,即使有苏月魁也看不真切,只觉得莫名地感到一阵亲切,不由得有些焦急地劝住道:“我要去杀人,带不了人。”

“我知道。”青年只是浅浅一笑,满是柔情地从尾巴摸到背部,见到她仍是人类的白洁背部时也没有住手,顺势抚摸一通,“我要去那把剑附近,和前辈你顺路,带我一程吧。”

“你个小孩怎么不听劝呢,我说了……”

有苏月魁话还没有说完,眼前的青年抬起一指,抵在了她丰满水润的唇前:“我知道,但这场战争不能再死人了。我能阻止这一切,也只有我能阻止。带我去吧。”

清朗的嗓音仿佛有无穷的魔力一般,听得有苏月魁的脑袋晕乎乎的,加之心中那莫名的好感,不由得就点了点头。青年轻笑,风情万种,随后收起了伞,将它插在了海岸边,斜跨坐在了有苏月魁不算宽阔的背上。

“小朋友,坐稳了!”

“嗯,不用担心我。前辈只管前进,把我送到那把巨剑前就行了,其余的有我,不用担心。”

“信你这一回!”

有苏月魁一步百里,起时风沙大作,落时悄然无息。两人走得急,都没有注意到海岸边出现的那一袭染血的白衣,轻轻地拔出了在岸边的伞,自顾自地撑起,倚在肩头。看着那逐渐消失的两人,白衣笑着,眼眶中蓄满了泪。

又是一袭白衣,更是风华绝代,身边有一粉裙,温婉可人。其中一人开口问道:“你不一起去吗?”

“他说交给他,那咱就相信他。”

“不担心他出事吗?”

“不怕。无论出什么事,咱都陪着他。”撑伞的少女回眸一笑,泪水顺着眼角滑向两边,又被她高扬的嘴角阻隔,“他答应咱了,会给咱一整天的时间。要是他做不到,咱就揍他!”

两个女子莞尔一笑,对视一眼道:“放心,到时候我们也会帮你的。”

“谢谢姐姐。”

“嗯。”

由于两大陆仙的战斗,导致周遭的空间极不稳定,有苏月魁走得很崎岖。不过这样也顺了她的心意,在大海上尽情驰骋,每落下一步,都有一个灵力凝聚而成的爪子沉入海底,刻下一个个烙印。烙印中,是一节节粉碎的白骨。

青年的心情很不错,随着有苏月魁盈盈一握的腰肢不住地起伏,他依旧稳如泰山。时不时用脚尖轻点海面,在点出阵阵涟漪的同时,有白莲无根而生,莲台烛火,随风飘摇。它无声地飘过,直到来到沉浮的尸体边才缓缓停住。

星空不在天际,在海里。由烛火与莲台共同构成的星空,指引着阵亡的人族,回归死的怀抱。

“那是什么?”

“河灯。有些地方会在中元节的时候点河灯,寄托对死去之人的思念。也有说法,河灯会指引迷路的灵魂回归地府。就当是我矫情吧,前辈看看就好。”

有苏月魁点了点头,随手拍出一掌,加持着元神之力,将迎面而来的一只元婴海妖直接打得魂飞魄散。青年伸手一抓,将什么撷入掌中,又自顾自地松手,任其飘散。

“前辈,东北方三里,有一条鳐鱼锁定我们了。”

话还没说完,一只遮天蔽日的鳐鱼拖着带着毒刺的尾巴破海而出,双翅与毒尾呈三角,汇聚着一颗蓝紫混色的光球,就要向着两人砸去。

眼前的鳐鱼正是与拥剑蟹尊齐名的三大返虚之一,从觉察到有苏月魁那一刻,他就隐匿了所有气息,不断积蓄力量,以求一击毙命。他坚信,失去了东苍仙人两件庇护法宝的她,绝对挡不下自己这一击。

事实证明,他的想法很美好,但现实却是残酷的。

有苏月魁确实迟疑了片刻,身上毛发耸立,将要调动灵力进行防御之时,背上的青年缓缓伸出一指,正对鳐鱼巨大的身躯,只听见他轻轻颂了一声“去”,那鳐鱼不顾反噬,硬生生地将自己的攻击给吞下,迅捷地钻入海中,消失不见。

做完这一切,青年只是呵呵一笑,打了个哈哈道:“一点小把戏,前辈放宽心,一切有我。”

有苏月魁狡黠的目光对上了他真诚的眼神,几乎没有犹豫就选择了相信,带着他继续在大海上奔驰。

当她又一次击沉一只分神海妖,并将它撕成碎片,救下了一个元婴同僚后,背上的青年突然开口问道:“前辈,你可是来自九天宫?”

“嗯。我是九天宫四方青云峰弟子,道号心宿·月狐。”

“这样啊。那那个应该就是你的同门了。”

有苏月魁的身躯一颤,竟直直地在大海之上停了下来,惊喜却又不可思议地顺着身后之人手指的方向看去。

自西北而来的,是一座全由金属制成的黑铁巨龙,在漆黑的夜空中难以直视。在那巨龙身边,有近三百道闪烁的星辰。虽然每一个都负甲掩面,但那一个个熟悉的身影,有苏月魁又怎么认不出来?

为首一人手持黑枪,一马当先,脚踏蛟龙,越过了海族大军,越过了海妖的合攻,直指那游离在四周兴风作浪的合体大妖。

“巡海鲨王,偷摸着有什么意思!且让我角宿·木蛟周子隐试上一试你的凶名几何!”

听到雄浑粗犷的声音的那一刻,有苏月魁的泪水再也止不住了,饱含着委屈与苦楚,尽数流露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