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敢口出秽言,如此辱我……”
“陛下,这般粗俗无礼之人,又怎能委以重任!”
“臣等附议,陛下,请降罪惩处,张鹤龄咆哮宫廷,口出秽言,实乃……”
张鹤龄插手,宛如起了一个头,将事情的发展,引到了一个新的方向。
众臣纷纷指责,兼之请旨降罪,比之方才马文升动手之时,显得更加纷闹。
这大概就是你们的真正意图了吧。
哼!
张鹤龄心中冷哼一声。
可这般避重就轻,混肴视听,哪能如尔等之愿。
等着众臣说话间歇之间,张鹤龄冷声道:“尔等好一张利嘴,颠倒黑白,且是当着陛下之面。也好在是当着陛下之面,否则本伯一个小小的外戚杂官,还不得被尔等这般‘社稷肱骨’冤枉死去。
果然,天下是士大夫之天下,怎般说法,皆出自尔等之口。当真好笑,当真讽刺,难怪禁议之事,屡禁不止,原来,源头是出在尔等这里了……”
“寿宁伯,莫要迁延过甚了!!”
眼看言语之乱又将再起,李东阳终于走了出来。
方才乱了一遭,说话更是乱哄哄的,把好一个庄严的乾清宫,闹的如同市井一般。
不过,整个过程中李东阳都未曾说话,应该说,他的心里感觉是有所愧疚的。
事情的起因,说到底还是因为他的失职所致,若非禁议之事,迟迟未见成效,也没有陛下今日的这一出了。
也自然便没有了接下来所发生的这一幕。
至于用打击他人的方式以达到否决陛下旨意的目的,这般手段,在朝廷之中不算稀奇。
可这般手段,终究是有些上不了台面,且对他们这些朝廷最顶尖的大臣而言,更是显得此番的格局低了些。
另则,出于他之本心,刘健、谢迁等人对于外戚为官、掌权的敏感,他其实并不太看重。
文臣也好,武将也罢,出身上的确划上了一道线,彼此泾渭分明,可层次有区别,身份有差异,并不该影响到他们为朝廷、天下效命。
当然,在最核心那一层,必然是容不得他人立身,内阁、六部,掌控朝廷方向,也是他所愿意看到的时局大政。
但再怎般,也不该有这般严重的排他性啊。
且,张鹤龄其人,也并不是一般的外戚,他是可以为朝廷做出贡献的人。至于亲近陛下,全以陛下的意志为准,此点也并无太多话可言。
张鹤龄是陛下强力委任,作为陛下宠幸的外戚国舅,亲近陛下亦是无可厚非。
其实刘健等人的考虑,便是源自此点。
可在李东阳看来,事要分两面,做事更需些权谋手段。
直接否决、杜绝,先已是有些君臣不和的隐患,这并不是最好的处置方式。其实,张鹤龄其人,并不蠢,反而很聪明,难道就一定会固执于立场嘛。
难道就不可能出现某一日,某一日张鹤龄会真正团结在他们周围。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此言方为世间至理。
若待有一日,张鹤龄获得的多了,也自然会因利益而改变。
“寿宁伯,诸位同僚所言,虽有些稍过,但实质上,无论是你这般外戚勋贵,还是我等这般朝廷大臣,本质上无有区别。大家皆是为陛下,为朝廷效命,为天下苍生谋福祉。故此,身份上更不该有所差别,当彼此给与尊重,此方能团结一致,辅助陛下,开万世太平……”
张鹤龄闻言,撇了撇。
像这般将不屑与讽刺挂在脸上的表情,张鹤龄已很久没有了。
且,对于李东阳其人,张鹤龄本身是有一份尊重的。
但此刻的他,是真的不屑,他不想听李东阳再言这般混淆、和稀泥的话。
“李学士,有因方自有果,尊重亦是相互的。且比之我等之间的尊重,本伯更在意于对陛下的尊敬。
本伯骂了汝等,可又怎么了?难道汝等不该被骂,若非在乾清宫内,若非是汝等几副老胳膊老腿的,本伯一个闪失,汝等寿终正寝,本伯说不得要让汝等知道,甚么才是真正的全武行。
一个个所谓社稷肱骨,朝廷重臣,当着陛下的面,闹的是哪一出。说汝等倚老卖老,那都是轻的……”
说着话,张鹤龄更是不屑的瞥了瞥马文升。
马文升脸色很不好看,他冷声道:“张鹤龄,老夫何曾倚老卖老,对,在陛下跟前,行止失矩,老夫知错,此后,老夫自会向陛下请罪。
可老夫依旧坚持,尔等该打,甚至该杀。正是有尔等的存在,才使得朝野不宁……”
“别顾左右而言他,本伯不吃你这一套,本伯只认事实。你也休存侥幸,此事,本伯必不会善罢甘休!”
马文升的胡子都快翘起来,怒道:“不善罢甘休,你还待怎的?莫非还要打老夫一顿,莫非,你还要杀了我不成!?”
张鹤龄冷声道:“呵呵,打杀?也就是你方才见机,否则本伯打杀了你又如何?”
“寿宁伯,你此言过了,陛下当面,你怎敢对朝中众臣喊打喊杀!”
“是啊,马尚书四朝老臣,怎在你的口中,变的这般随意了!”
若是方才,众臣只是为了目的而刻意指责,而此时则不然。
张鹤龄看马文升如同寻常老头一般的漠视,有些刺痛他们了他们神经。
张鹤龄冷笑道:“汝等之表现,让本伯想起了一个词,双标。所谓双标,便是以苛刻与近乎不合理的标准要求别人,而对待自己时,无论如何行止,皆无标准可言,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当真是掌握了朝野话语之人啊。”
众臣不由凝眉,此等话,张鹤龄已是在殿中第二回说了,甚么叫掌握话语权之人,此话实在不宜啊。
众人便待再言,张鹤龄已是粗暴的摆了摆手,道:“勿用多言,本伯知道,汝等心中已是有了标准,旁人说的再多,汝等亦不会理会。至于本伯,你们也无须多费口舌。”
说话间,张鹤龄不给众人反应的时间,一双冷眼盯视马文升,道:“马尚书,你方才有言,要为狂悖无礼向陛下请罪,本伯看着呢。”
“你……”
马文升语噎,请罪他自然会请,总归无关痛痒。
莫说是乾清宫,便是金銮殿上,他马文升骂人打人,也不值当是件大事。
这般先例又不是没有,比之那时的大臣,他马文升的地位和威望更高。
可他今日的作为,没有获得丝毫效果,连人都没打到,便被张鹤龄拦下,且推了个踉跄,此时再让他当着这个大臣的面向陛下请罪,他便有些不乐意了。
马文升转而辩言道:“正如你所言,事有因方有果,陈准一阉人,未得允准擅自开口,老夫给他点教训,又如何不可?再者,他辱骂老夫,诋毁朝廷大臣,此不该打?老夫还是那句话,如尔等这般,该打,该杀!”
“是啊,陈准所言确实不妥。污蔑、诋毁之罪,当予以惩戒!”
“对,还有,寿宁伯你,马尚书年岁这般大了。你拦便拦了,又怎能推搡马尚书,若是马尚书有个好歹,你如何吃罪得起……”
“确实,马尚书纵有不妥,亦不该如此对待。总之,都有错误……”
又是和稀泥嘛,一番都有错的避重就轻,然后再齐声请奏,陛下只能顾着大臣的面子借坡下驴?
“真是笑话!”
张鹤龄冷笑道:“汝等所言,辱骂大臣便该打该杀。可陈准骂的,难道不对?好,本伯不屑与汝等辩驳。
可便是骂了又如何,便该打该杀?且不言陈准乃是陛下内侍,宫内内臣是否惩戒,当由陛下一言而决,便说,这骂人指责,哪个经的少了!
若按你们这般说法,本伯每人里要打死多少人才算干休。是不是日后,本伯每日皆来上朝,日日上演一出喋血奉天门,喋血金銮殿的壮举?
呵呵,诸位不说了?”
张鹤龄这般粗鄙的说法出来,谁还能怎么说,难道真就说,君前打人,甚至杀人皆是情有可原?
那还要律法何用,那皇帝和朝廷,还有何威严可言。
场面一时尴尬起来。
李东阳出言转圜道:“寿宁伯,诸位大臣也非是那个意思,错便是错……”
李东阳还未言罢,张鹤龄又是摆手打断,道:“李学士,你非当事之人,也无须多费口舌,至于解释,更无必要。
若是李学士真就有心,倒不如想想,如今你顶着二李二张之一的名头,被人骂,被人批判。这般行为,该当如何处置才是!”
李东阳淡淡道:“呵呵,寿宁伯,些许无知之人,凭自身妄测,人云亦云,本官何至与彼辈计较!”
“李学士倒是好涵养,可李学士莫非以为,这只是你的事?或是本伯等几个被骂之人的私事?嘿!难怪禁议令下达许久,堂堂内阁、礼部领衔的政令,都这般时日了,亦是毫无建树呢!”
“……”
李东阳语噎,他被张鹤龄堵的说不下去了。
“好了,李学士,刘学士、谢学士,内阁和礼部如何办事,你们皆是朝廷大臣,无需本伯越俎代庖、指手画脚。不过,本伯会替陛下看着,我不希望,日后哪次心血来潮参加个文会陶冶陶冶性子之时,再碰上此等糟心的事了。
若是介时依旧如此,那便不是一两句话便能过的去的事了!”
刘健眉头蹙起,谢迁脸上也是不好看,张鹤龄这话是说的他自己,但无疑是代表了部分陛下的意志了。
已是摊开了说,若是介时再有不妥,那正如张鹤龄所言,真就不好说话了。
且以他们原本的想法,不妥是肯定的,这事,真不好办,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呢。
谢迁此时脑中突然灵光一闪,他不由望向了刘健,而此时,刘健似乎有所意会,可眉头却蹙的更深了。
刘健心下感慨,怎绕来绕去,好似,又绕成了他们不得已而为之呢。
方才他们强行阻拦陛下委派张鹤龄,可这差事,怎就绕不开张鹤龄了。
不是非张鹤龄不可,但张鹤龄却是最合适,因为这般得罪天下人之事,无人敢做啊。
便是他们强行指派了谁,估摸着,也很难有人做好此等,犹如自绝于士林之中的事。
可若是让张鹤龄做了,先前他们的阻挠算甚么,他们的面子将置于何地。
好吧,面子可以暂且不谈,关键在于,这般每每不得不让张鹤龄施为,岂不正好称了陛下和张鹤龄的心思。
刘健心中复杂,但转念一想,或许也不差。
做不好可惩,彻底将张鹤龄这一隐患扫除朝堂,而若做好了,那更好,张鹤龄说不得便会成为陛下用以安抚士林的人。
念及此,刘健突然面向朱佑樘道:“陛下,今日是老臣考虑不周,以致出了这般多的乱子,老臣有罪。不过,在请罪之前,老臣要重新就方才陛下所言,向陛下启奏。
陛下,臣赞同寿宁伯主持禁议之事,且,既是为朝廷办事,当也该名正言顺,不能身份模糊,无章可循。老臣建议,当委以寿宁伯一职衔,专办此事。”
“这……”
“……”
殿中的众臣有些懵了,刘健这跳的太快了吧,他们心中一时有些不明。
不过,都是阅尽朝堂的朝廷重臣,稍一思忖,便心有意会了。
想透之后,也不由对刘健多了几分佩服。
皇帝委派差事给张鹤龄,但未曾有明言职衔之事。
这说起来其实就是,做好了,并不能在职衔上给与嘉奖,无明确的功劳可言。当然,做不好亦是无碍,因为本身便是无职。
张鹤龄前番很多事,便是在这般名不正言不顺的情况下做起来的。
故此,如今张鹤龄虽然也算做了些事,但以朝廷的法礼而言,并不能得到认可。
看起来好像张鹤龄吃亏了,但实际上,对张鹤龄能有多少影响?
人家一个外戚,不同于朝廷大臣那般升迁有理可循,有章可依。
张鹤龄无论晋爵、升迁,本身就无需得到朝廷法礼的认可啊。
传奉官,只凭陛下的认可便好了!
此时他们想想方才陛下的口谕,或许又是这样一番安排。
但刘健此言一出,便不可能再是这般了。
如今,是陛下发起,内阁倡议,接下来如果众臣再是同意,便将成为附和朝堂规矩的正事了。
当然,此依然是有利有弊,刘健等人心中所想,他们又怎会想不到,这事也确实不好办呢。但至少,在此时,是最为合适的。
“臣等附议!”
众臣此时也是跟着附和。
“唔~”
一场小乱子之间,朱佑樘全程只是冷着脸,未发一言,直到此时刘健来了这一出,朱佑樘方自嗯了一声。
可应了一声之后,朱佑樘却是深深的叹了一声,也不知,他到底是叹了甚么。
良久,朱佑樘方自望向张鹤龄道:“寿宁伯,你认为此事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