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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8章 黄锦遭难,唯忍一字

陈洪坐在司礼监,一如既往地进行每天都要进行的思考和回顾。但今天,他思考的时间是往常的十倍还多。他越发清楚地意识到,于可远对于玉熙宫内发生的事情,知道得比自己要多得多。

司礼监所在之地,是大明朝最隐秘的一个机构。为皇帝服务要避免出差错,这是被极力强调的一点,也是他们这些条件真正的职责所在,要想在这里生存下去,一切私人利益都要为皇帝的利益让步,但这也意味着很多事情要在私底下进行,避免公开。

正如他们这些人过去几十年所做的那样。

因而陈洪深信着这一点:“如果没人知道你在做什么,也就没人知道你做错了。”

或许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司礼监出来的旨意往往模棱两可,令人费解。写旨意为的就是保护拥有写旨意权力的这些人,也更好让他们为皇帝服务。

因此,调查、提供或者说压制消息的方式,就成为司礼监顺利运转的关键。

过于担心出差错,往往会不可避免地导致要将所做的事都记录在案——掌印太监、秉笔太监们将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记下来,然后抄送给信得过的同僚,以免在对奏嘉靖帝时出差错,这也是为何太监们总将“儿子们有事要同担”,出了一件事,拔出萝卜带出泥,一扯就是一大片。

陈洪现在对这些记录的渴求欲壑难平。他尽一切可能地想要得到情报,也尽一切可能把这些情报化为对自己有利的,对敌人不利的。

除了督促其他秉笔太监们调查情报,陈洪觉得眼下最重要的,是攘外必先安内。

唯有司礼监内部成为铁板一块,劲往一处使了,不好办的事情才能好办。

从早晨到夜幕降临,陈洪思考了一天,也查了一天的情报,这时天将暗未暗,一片死寂,只有火把在雪地上发出噼啪的声响。

陈洪站在司礼监大门口,于可远也被他唤过来了。

司礼监另外两个秉笔太监石迁和卢东实站在陈洪的两侧。奉上谕而来的,还有都察院左都御史马文忠、刑部侍郎蔡勇、大理寺少卿林办,他们官级都比陈洪低,因而只能站在司礼监门房的下边。

陈洪一直没有吱声,谁也不知道他在等什么。

石迁和卢东实望着陈洪的眼神,有一些惊恐,但更多的是不忿。他们望着下面的马文忠、蔡勇和林办,马文忠是坚实的陈洪派,蔡勇和林办是徐阶派,而黄锦和高拱抱团取火,这些人都不会帮自己。

他们只能望向于可远。

于可远也望向他们,眼神中饱含着深意,然后缓缓摇动头。那意思分明是忍耐!忍一切不可忍!哪怕是为了黄锦!

石迁和卢东实知晓了,无奈地点着头,再望向陈洪的眼神,便掩藏了所有不满,只剩下臣服和尊敬。

这时,一个提刑司太监跑进来了,直奔到陈洪面前跪倒:

“禀公公,海瑞被抓到诏狱了!”

“好!”陈洪冷厉地喝了一声,然后望着那提刑司太监:“他的家人呢?能写下这等狂悖犯上之言,很难说没有他家人的指使!”

那提刑司太监沉默了一阵。

“嗯?”陈洪皱着眉。

“回公公,海瑞的家人被冯保接走了,奴才派人去查,应该是被接进了裕王府,没有皇上的旨意,奴才不敢拿人。”

“我道是谁,原来是他,既然是他,就不稀奇了,他一向和黄锦那个蠢东西走得很近。”

陈洪冷笑着,他不敢拿李王妃做文章,处理一个冯保还是绰绰有余的。

冯保虽然是裕王身边的人,但眼下裕王显然被扯进这件事,李王妃还拿着国库空虚需要裕王周转这件事威胁,嘉靖心里一定很憋气,这时候自己若是拿冯保开刀,便是两全其美的事,既能敲打裕王,还能让主子舒心。

“你去裕王府,将这个冯保喊来,就说我有事问他,不必惊动王爷和娘娘。”

“是。”

那提刑司太监领命去了。

陈洪接着发配下面的人。

“朝廷出了一桩亘古未闻的谋逆大案!”

跪着的太监,有很多都不知道玉熙宫发生了什么,因而这时纷纷抬头惊愕地望着陈洪。

“海瑞一个小小的户部主事,竟然会奏本逼皇上退位!辱骂君父!他背后到底牵涉了哪些人,这一桩桩一件件都要查出来!不过,常言道,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就怕我们在外面风风火火地查案办案,内贼却在坏事!咱们就先从身边查起!来人!”

几个提刑司太监过来了。

“把那个姓黄的蠢东西提溜出来!”

院内跪倒的太监顿时愣住了,黄锦?

这时,黄锦已经锁链加身,身上明显可以看到大大小小的伤痕,被提溜到大院中间,左边的提刑太监稍微朝着他膝盖踢了一脚,本就被折磨一天的黄锦直接匍匐在地上。

但黄锦何等倔强,又蠢又直,哪怕身体起不来,头也仰得高高的,没用正眼瞧陈洪。

“黄锦,还以为你是曾经高高在上的司礼监首席秉笔吗?头抬得那么高,是准备批红吗?踹下去!”

左边那提刑太监显然是陈洪的亲信,闻言,直接一脚踹到了黄锦的头上,额头“砰”一声碰在地上,鲜血直接溅射出来。但那太监还不留手,将脚踩在黄锦脑门上,牙齿狠狠磕在地上。

竟然直接蹦出两个门牙!

这番场景,饶是石迁和卢东实再怎么能忍,也忍受不住了。

“住手!”

卢东实身高马大,快步上前,猛地一脚踹出,将那提刑太监踢飞好远。

“卢公公,你这是什么意思?是想包庇黄锦吗?”

卢东实直视着陈洪,“陈公公,皇上让你审案,可没让你报私人恩怨。再怎么说,黄公公也是贴身侍奉过主子的人,不该被这群没有良心的东西如此折辱!何况陈公公你什么都没查出来,就认定了黄公公有罪,若是这般!我少不得要到主子面前弹劾你!”qqxδnew

但得了势的陈洪哪会怕这时的卢东实?

他一把将卢东实推开,扯破嗓子对被踢飞的那提刑太监吼道:“起来!起来!你是死了吗!”

那提刑太监踉跄着起身。

“卢公公,你有什么不满,但可到主子面前弹劾咱家!只是主子托付给咱家的事,咱家不能不实心办!玉熙宫里,主子已经认定黄锦是吃里扒外的东西!今天还敢把头昂得这么高!分明是不服!是不敬主子!”

说完又朝那提刑太监道:“掌嘴!给我掌嘴!”

那提刑太监狠狠地朝着卢东实瞪了一眼,也懊恼起来,左掌和右掌轮番开弓,朝着黄锦的脸猛抽起来。

黄锦一开始还硬撑着,但后来越打越懵,满眼都是金星,加上连日来的折磨,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直接晕过去了。

卢东实正要再拦,却被一旁的于可远挡住。

于可远小声道:“公公,灾难当头,忍字最是要紧。您还不明白皇上的意思吗?”

卢东实一愣,望向于可远:“什么意思?”

“皇上若是真认定黄公公有罪,哪会关他到司礼监?直接下诏狱了。关到这里,看似会受些磨难,却未尝不是在保他。这里是司礼监,再怎么样,陈公公也会留着黄公公一条命,不然这事就会被认定为严刑逼供,天下臣民都不会答应。”

卢东实怔愣了一会,才恍然大悟过来,深深地望了于可远一眼,又满是怜惜地望着黄锦,哀叹一声后退了。

这时,满院子跪着的太监,无论是黄锦的人,还是陈洪的人,都低下了头,有些甚至直接闭上了眼,却没有任何人敢流露出同情的情绪。

“抓起来!”陈洪不准备轻易放过黄锦。

那提刑太监一把扯起黄锦,黄锦就那样软趴趴地垂着头,被拽跪在冰凉地地上。

“把陆经喊来!还有十三太保!”陈洪又喝道。

喊陆经来是谁都没预料到的,于可远也一愣,他终于明白陈洪现在这场戏的真实目的。这桩案子少不了北镇抚司的参与,而陆经作为坚定的保皇派,他的直属上司不是陈洪,而是黄锦。有陆经在,泼在黄锦身上的脏水注定不会太脏。所以,想要将黄锦的势力连根拔起,首先需要动的便是锦衣卫指挥使陆经!

陆经和十三太保被喊来了。

陆经站在最前面,太保爷一字排开,跪倒在地上,一双双眼满是悲愤地望着黄锦。

陆经面无表情地朝着陈洪行了一礼,“公公,不知叫陆经前来,有何事吩咐。”

陈洪慢悠悠走下台阶,绕着陆经转了一圈,“你是锦衣卫指挥使,又是主子信任的人,你来查案,咱家最放心不过,但你毕竟是黄锦的下属,有些事,还是要公开证明一下,以免将来案情查清,被人说你有藏私之嫌。”

“多谢公公体恤,属下感激不尽。”陆经仍是不卑不亢道。

“很好,咱家果然没有看错你。”陈洪不屑地望着陆经,指了指黄锦,“这个罪奴大逆不道,吃里扒外,这件事你认可吗?”

陆经沉默了一会,回道:“祖宗的规矩,锦衣卫办案,不能有自己的见解和主张,无论黄公公有罪与否,属下都只听上面的吩咐。”

“你倒是谨慎。”

陈洪见这个问题没难倒陆经,便转化了思路,对那提刑太监道:“去提一桶水来。”

在司礼监,凉水是常备的。

那提刑太监很快便拎了一桶凉水过来。

陈洪指着水桶,“陆经,审案你最在行,替咱家浇醒他,让他指认同党!”

陆经浑身颤抖了一下。黄锦对他有庇护和提携之恩,北镇抚司多少要被杀头的罪,都是黄锦在嘉靖面前为他庇护,方能有他的今天。

“怎么,你心疼吗?心疼你的直属上司?”

陆经仍在犹豫。

于可远站了出来,走到陆经面前,“陈公公,皇上有旨意,派我协助您调查海瑞上疏一案,这件事,我能不能说几句?”

陆经感激地望向了于可远。

陈洪脸色阴沉下来,“这是司礼监的事,怎么,你也想插手吗?”

“虽是司礼监的事,但既然与皇上有关,便是家国大事。否则,皇上便不会协调各部,要大理寺、都察院和刑部协同审理了。”于可远不紧不慢地回道。

陈洪:“说你的!”

“陈公公让陆大人审讯黄公公,本意是好的,想撇清陆大人身上的嫌疑,让他好好查案。只是黄公公与陆大人的关系,朝野上下皆知,陆大人就是黄公公提携上来的,陆大人所做的一切事,都要经过黄公公,二人之间的关系又何谈撇清呢?”

陈洪皱皱眉:“你的意思,是想说陆经是黄锦的同党?也该抓起来?”

“当然不是。”于可远笑了笑,“说到底还是信任二字罢了。当初严嵩严世藩倒台,皇上圣明决断,并未将严党官员一网打尽,才能止住大明朝的颓势。而今天,皇上也只是下令让陈公公您抓了黄公公一人,圣意想来不是让您将与黄公公有关系的人都捉拿,若真如此,每日都与黄公公一起当差的几位,尤其是您,恐怕更有嫌疑。”

“大胆!”陈洪那双眼仿佛要吃人,“你是在包庇黄锦吗?咱家记得,这个黄锦平时可没少在主子面前为你美言,还有这个陆经!”

见陈洪将脏水泼到自己身上,于可远丝毫不慌,慢慢道:“我只是以事论事,公公若这般以为,自然可以向皇上弹劾在下。但我想说的,既然圣意没有让公公您将与黄公公有关的人都抓起来,便是以案为准,与案情无关之人,不该受牵累。陆大人秉公办案,海瑞买棺材一事,想来便是北镇抚司得到消息后传到黄公公那里,既然有消息传递,就不能说成失职。即便是论过失,罪责,也该只论黄公公一人。”

陈洪深吸了一口气,“咱家只是让陆经审讯这个罪奴!你少在这跟咱家东拉西扯的!”

“陆大人当然不能审讯黄公公!若是审了,下属审讯上司,本就于理不和,传出去,只会被人误以为是您陈公公私通了陆大人,让黄公公屈打成招,甚至会传出北镇抚司与司礼监不和的谣言,到那时,无论您调查出来的结果是什么,都会被蒙上一层藏私的嫌疑。我既然是皇上钦定的陪审,便有义务向公公您进言。当然,您才是主审官,要不要继续这样审下去,是您的事。”

一番话,满满的威胁,偏又占住了道德高地,把陈洪气得浑身发抖。

“浇醒他!”

陈洪直接朝着那提水桶的提刑太监吼道。

一桶水劈头盖脸地朝着黄锦头顶泼去了。

黄锦浑浑噩噩中,身体抖动了一下,想努力睁开眼睛,却发现眼睛已经血肉模糊,睁不开了。只能隐隐约约看到眼前有火光,脸也是肿的,温热的鲜血正在从额头和断裂的牙齿中流淌出来。

陈洪:“你呵护着的人不愿指认你!你若真是那讲义气的,为了不牵连这些人,你就指认出几个同党!”

黄锦听声辨位,认准了陈洪所在的位置,然后提起一口气,猛地朝着那个方向吐了一口。

凉水混着鲜血和痰飞过来,却只落在了陈红的脚下。

陈洪深吸一口气,慢慢扫向众人:

“你们这些人,我知道很多都曾受过黄锦的恩惠。如今他受这样的下场,合适他罪有应得,你们若还是顾念着他的好处,我也不拦着。只是有一句话,若他真这样好,也不会对主子万岁爷不忠,不会吃里扒外,不会背叛主子一点都没有余地!我们这些人,从进了宫那天就只剩下半条身子,不算个人,因为有皇上,才勉强算是人,所以,我们先要讲忠心,然后才是义气!我陈洪在宫里这些年,就是认准了这一点!今天我跟你们讲,无论以前你们是谁的人,从现在都只忠顺主子,能保的,我陈洪一点不含糊!谁叫黄锦尸位素餐这么些年!咱家以为,你们都是身不由己,但心里只要揣着主子,就算是有救!此后我一概不就!但像黄锦这样的,把海瑞看得比主子万岁爷还重要,是决不能饶恕的!他现在硬气着,是觉得身后的人能保他!可他不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如今主子已经下令彻查此事,要不了多久,凡是和此人此事有牵连的,不管多大的官,不管多尊贵的身份,都逃不了!”

“锦衣卫听令!”

十三太保这时已然站起,跟在陆经身后。

陈洪:“海瑞是千古未闻的大逆不道之辈,你们各有职责,立刻彻查与海瑞有关的所有人!查他上奏之前都与哪些人往来,不要因为那人是主审陪审什么的,就瞻前顾后!”这话明显是在暗示锦衣卫,要着重调查于可远。

陆经领着十三太保也出了院子。

“接着就是你们了。”

陈洪这般表现完,终于将压力全数落在马文忠、蔡勇和林办这几个人身上。

“主子有旨意,内阁的几位,以及六部九卿的堂官如今都被关在内阁值房,你们现在就去,叫他们写辩状!不仅要写和海瑞有关的,包括这个于可远,包括黄锦!不要冤枉了一个好人,更不能放跑任何一个大逆不道之辈!可听好了!”

这三人面露难色。

他们一个是都察院副都御使,一个是大理寺少卿,一个是刑部侍郎,关在内阁值房的都是他们的顶头上司,怎么办这个差?

“我知道你们为难,但主子有旨,什么都要放在忠后面!何况你们是奉旨办差,谁敢为难?如果这个时候还想着卖人情,为自己为上司留后路,那就真的什么退路都没有了!”

马文忠、蔡勇和林办互相望望,只能艰难地点头应道:“我明白。”

“去!”

陈洪像是指挥奴才一样指挥着这三位。

这三位艰难地向院外走了,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刀山火海上。

“你们俩!”

陈洪接着望向石迁和卢东升。

二人并未开口,只是静静地望着陈洪,虽然情绪没有丝毫表露,但谁都清楚,那眼底押着的是何等的愤怒和仇恨。

“你们立刻去顺天府,责令五城兵马司出动,顺天府九城禁言!在这件事查清之前,任何官员都不能出城!违者以叛国罪论处!”

“是。”

石迁和卢东升应了一声,然后深深望向跪在那里只有进气没有出气的黄锦,又深深望了一眼于可远,那眼神中含着多少殷勤嘱托和期盼。

于可远恭敬地朝着二位公公行了一礼,“有劳两位公公!”

他们投来多少期待,于可远这声回应便有多少坚定和保证。

“走吧,我的于大人,也该我们去诏狱了。”陈洪阴晴不定地笑着,也不管于可远应不应,带着一群太监就率先踏出了司礼监大门。

于可远只能跟在身后。

走到一半,陈洪又对身边太监吩咐道:“那个冯保若是来了,让他跪在黄锦身边,若说了什么话,详细记录!等我回来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