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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宴已经过去半个多月了,杏花落了桃花开。

皇宫的一隅,是年纪稍大又尚未出宫建府的皇子们住的地方,按李磐的年纪,本可住在后宫,但是他身份特殊,便成了这里年纪最小的成员。

李磐的院子不算大,临水种了几株桃花,正是开的最盛的时候,李磐便在水榭中,画那枝斜斜探向水面的桃花。

未几画毕,兴冲冲奔回书房:“先生,我这次画的如何?”

虽李熙让二人平辈论交,但林楠正式上任的第二天,李资前来探望李磐,见李磐一口一个“阿楠”,顿时皱了眉,斥责李磐无状。李磐将李熙搬出来反驳,李资转身便走。李磐还以为自己成功击退了李资,既得意又忐忑——毕竟他的几个叔叔里面,对他最好的就是这个总是一本正经的三叔了。

谁知过了半日,李资便带了李熙的口谕回来——他竟为了这点事,和李熙据理力争了小半个时辰,最后李熙还是犟不过儿子,率先退让。

是以林楠也终于从阿楠升级为先生——李磐原还在先生面前加个“小”字,被李资抓住训斥了几次之后,悻悻然改口。

林楠此刻正奋笔疾书,闻言头也不抬一下,道:“好。”

李磐大为不满:“你看都没看一眼!”

林楠终于将手上一小张纸写完,抬眼瞟了一下,又道:“好!”

李磐大怒:“林楠!”

林楠头疼道:“你不知道我忙吗?”

他现在的确很忙,自己手下不停不说,一左一右还有各一个宫女侍立,一个负责在他写完一张纸后立刻抽走,拿出去给人晾晒,一个负责铺上新纸,除了这两个,案前还有一个负责翻书的。

李磐闷闷道:“可是现在是你教我念书的时间!你不能用别的时间写吗?”

林楠叹道:“除去上午去师傅府上听课,你见过我有停笔的时候麽?”一面迅速将新翻开的一页的百十个字记在心里,低头又开始写。

若他是个真正意义上的侍讲,他也不致这般轻狂,但是现在摆明了李熙只要他做个陪玩的,且对于李磐来说,他越随意,李磐心里反而越舒服。

李磐怏怏道:“要不我找几个人帮忙?”

林楠哪有空回答。

李磐也知道不可能,若是能找人帮忙,林楠自己还不知道找吗?

李磐坐在一旁看着,道:“林大人也太过分了,这么多书,让你一个人抄,要抄到何年何月啊!”

林楠写完手上的一张,道:“也没那么久,一个月,确切的说还有二十三天。”

李磐瞪大了眼道:“一个月你就能写完?”

林楠道:“写不完也得写,若是少了一丁点儿,下个月保准会再寄一张书单过来!唉!”

那天宴会罢回府,他就老老实实写了封信回扬州,将当日的事细细告知,并就他“不小心”将林如海早年所写的两首诗词展露于人前的事表示了忏悔……一是坦白或许可以从宽,二是以防林如海猝不及防下露了马脚。

小半个月后,他没能从送信的下人那里打探到林如海的反应,倒是收到了一张长的令人头皮发麻的书单。

林楠知道林如海觊觎朝廷的藏书很久了,他之所以遗憾没能当上状元或榜眼,更多是因为当了翰林院学士,便有机会去弘文馆看书,那里有许多珍贵藏书甚至孤本……

现在好容易林楠有机会借着李磐的身份接触这些,又有现成的惩治林楠的借口,他怎会不大力剥削?

林楠甚至怀疑,林如海写这份书单的时候,打的便是让他写不完,下个月继续的主意!所以他便是抄断了手,也非写完不可。

见林楠又开始埋头苦干,李磐甚是无聊,撑着头看着林楠发呆。

若是别的哪个侍讲敢这样对他,他早便发作了,但是那是林楠,是他的所谓师叔,是“春日游,杏花吹满头”的林郎,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林郎。

在他心里印象最深的,始终是这少年在杏花树下逍遥漫步的模样,那一身的自在,让他无尽向往。在那一瞬,他差点以为他是花仙降世,但是终究是凡人,只是这个凡人却丝毫不曾让他失望过。

“要不,我帮你抄?”

林楠摇头,开什么玩笑,里面但凡有一个字被林如海发现不是他写的,等着他的只怕是另一串更长的书单……他还想多活几年呢。

李磐却跃跃欲试:“旁人抄的虽然不行,但是我抄的又不同,不是说有事弟子服其劳吗?”

林楠原还要摇头,再一想,他还要抄足足二十多天,他每两日来为李磐讲半日书,算来至少还要来十次,虽然李熙说了,他便是带着李磐玩耍都是无碍的,可是总不能每次都打发李磐自己去画这个写那个,或让他盯着自己发呆吧?

当下道:“既然你要帮我抄书,总要字迹相近才好,不如你先学我的字?”他年纪虽小,一笔字倒是拿得出手的,这方面的确堪为人师。

李磐连连点头。

过了半个时辰,李资过来,在窗外看见二人都在埋头写字,便在外面站着看了一阵,没惊动二人,无声去了。

林楠记性甚好,每次将整页的内容看两遍记住,抄完再快速核对一遍,如此四遍下来,等一本抄完,大致内容便了然于心,这些日子下来,旁的不说,字写的更好了,学问也长进了不少,且也不像单纯的抄书那般枯燥无味。

不知过了多久,总管太监裕兴的声音将他惊醒:“世子殿下,上课的时辰已经过了,您该休息了。”

李磐头也不抬道:“知道了。”

裕兴道:“小厨房准备了糕点和补身的汤,是给您端过来,还是去外面用?”

李磐不耐烦道:“让他们撤了!你没看我正忙着吗?出去出去!”

裕兴滞了滞,又道:“世子爷,您身份贵重,读书虽然要紧,可也不能因为这个熬坏了身子……您就是不吃东西,也该去园子走走,透透气。”

李磐怒了,将笔重重拍在案上,怒道:“爷做什么,还要你教吗?你是世子还是我是世子?”

裕兴顿了顿,赔笑道:“老奴也是没法子,世子爷跟前没有长辈,皇后娘娘特地吩咐老奴仔细照看,若是世子爷熬坏了身子,老奴第一个都要被发落……且皇后娘娘对世子殿下最是关心,时时传了老奴去问话,世子爷您这样,老奴在皇后娘娘面前也不好交代啊!”

林楠原停了笔,正收拾东西——他今日领的那堆书还要拿回去慢慢抄,见裕兴将皇后都搬了出来,李磐仍要争执,林楠道:“裕公公的话有理,做学问需劳逸结合,才能事半功倍。世子你还是去吃点东西,再去园子转转,对眼睛也好。”

李磐见林楠竟向着裕兴说话,瞪大了眼,还未说话,林楠道:“世子殿下忘了我之前说的话了吗?”

李磐微微一愣,想起林楠之前所言:旁人的话,听还是不听,看的不是说话的人是谁,而是看他说的对不对。

仍旧有些不服,道:“可是我现在不想……”

林楠揉揉他的头,道:“若是有人永远都只会顺着你的心意说话,那么这个人的话你不听也罢!孔子曰:‘良药苦于口而利于病,忠言逆于耳而利于行’ ——小孩子家家的,不要任性。”

李磐闷闷应了,帮他将书装好,道:“我送你出去。”

林楠摇头拒绝。

裕兴道:“不如让老奴送送林公子?”

林楠淡淡道:“好啊!”

裕兴当下派人替林楠将书抱上先走,带着林楠慢慢走在后面,一面道:“不是老奴多嘴,林公子这样教导世子,恐怕说不过去吧?”

林楠早知他有话对自己说,只是没想到他开口便这般托大,微微皱眉道:“裕公公有以教我?”

裕兴道:“林公子受万岁爷恩典,小小年纪便做了世子的侍讲,便该感激涕零,粉身以报才对。但是这些日子,老奴冷眼旁观,林公子您似乎并不尽心……先是对世子放任自流,现在甚至还让世子爷帮您抄书,这实在是……实在是……不成体统啊!”

林楠微微沉吟。

李熙恩典什么的也就罢了。

那些人争着抢着来当伴读,那是冲着从龙之功来的,别看他的“侍讲”身份似乎是高一筹,但对今后的前程除了多一点资历外,没有半点好处,若是找那些伴读去换,保管没有一个愿意的。

以他三品大员之子的身份,给一个皇孙做侍讲,委实算不上多大的恩典,连李熙也说了,就是为了将他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顺便陪他孙子玩玩。

但是现在既然做了人家的侍讲,且李磐对他信任有加,他总不能因了李熙的话,便果然带着他胡闹玩耍,最后教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出来……也许,是该认真想想,教他点东西。

也是他之前忐忑林如海的反应,之后又忙着抄书,一时没有想到此点,见裕兴点了出来,笑道:“裕公公说的是,我日后注意些就是了。”

裕兴道:“这就是了,林公子别看我们世子爷年纪小,可是皇上皇后都看着呢,皇后娘娘将世子爷托付给老奴,老奴也不敢不尽心服侍……”

林楠打断道:“裕公公。”

“呃?”

林楠道:“公公是个好人。”

裕兴一愣。

林楠道:“世子虽身份尊贵,但是这般肯替他着想人却不多,公公是个好人。”

裕兴道:“公子谬奖了。”

林楠又道:“裕公公,从皇后娘娘宫中出来了的管事,可还有机会回去中宫?”

“这个……”

见裕兴迟疑,林楠道:“虽裕公公心是好的,且正如我所言,良药苦利于病,但是也要吃药的人知道那是良药才会感激熬药之人……”

顿了顿,又道:“……世子已经渐大了。”

并不等裕兴回话,拱手道:“裕公公,世子那里离不开你,就不劳远送了。告辞。”

转身大步离去。

有些话,点到即止便可,悟不悟是他自己的事。

这位裕公公,想来在皇后宫中原是极风光的,也许他心地不坏,但是一时间忘了自己身份转变,言语带着傲气,次次都将皇后抬出来压人,便算是好意,也难免让李磐对他反感。现在李磐还小也就罢了,等日后渐渐长成,甚至出宫建府,这位心底不算坏的裕公公只怕会晚景凄凉了。